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了。說出那番傷人心的話後,伊格内修斯對她的态度反倒松弛下來,由此,露西亞得以在波濤洶湧的懲戒海站穩跟腳。盡管每天和他見面的那些時間都可以撐得上煎熬,但漸漸的,她相信自己的思想或許已經被他所接受——因為,課程的推進似乎沒那麼難了,漫無休止的辯論和在大學時無異。
說句公道話,辯論的效果比大學還要好。露西亞每天記錄着,心想果然還是要和另一個領域的人溝通,而不是和大家一起醬死在一個大缸裡。除此之外,最令她感到有希望的,還是他和傳言中的完全不一樣,看來,正如神使所言,他們自有辦法解決問題,不需要她多做些什麼。
于是她的心情都好了不少,除了伊格内修斯需要她的時候,她都在傭人大廳和廚房晃悠。
這時,她突然發覺自己也是象牙塔裡的人,對于大家來說,會寫文章是件不得了的事情,更别提還能駁斥少爺的觀點與理論。于是,在做份内的事之餘,她還靠幫大家寫信收獲了好幾十個銅螺,為了大家各自豐富多彩的生活感到欣喜,同時又暗自感慨:她還以為做公爵家的仆人要很多知識很多禮儀呢,結果大家都一樣,她來之前,也就隻有雪萊夫人能夠讀寫罷了。
一想到這個被黑夜與孤獨包裹的莊園裡實際隻有一人放不下顔面,因此失去生活的色彩,露西亞就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你在笑什麼?”伊格内修斯總是無法理解她的嘴角為何突然上揚。
她眉飛色舞地承認:“我笑這個家除了你大家都愛笑。”
而後,為了安撫他,她補充道:“我想那是因為大家都在曬太陽的緣故,我覺得你也應該多出去走走,你把陽光全部堵在外面,感受的能力也跟着下降了。”
“窗子是不能打開的。”他一下看透她的心思。
“為什麼?”
“我說不能打開就不能打開。”
“是嗎,難怪你隻知道用知識砌牆卻不會感受生活。”露西亞的語調再度變得凝重,“明明與海為鄰卻不肯珍惜,擁有花園卻不打理。”
“所以你想幹什麼?”他再度警惕起來。明明對她而言再正常不過的事,在他眼裡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我隻是覺得你活得太沒意思了而已。看不到外面的風景,你不覺得很難受嗎?”她越過他往被釘死的窗戶看去,“畫家作畫需要陽光參與,作家創作也需要陽光,不然會被悶死的。”
“我又沒想過當個作家。”伊格内修斯翻了個白眼。
“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你真是對不起。”
“你有什麼作品嗎?”伊格内修斯突然問。這讓她措手不及。
不過,她很快就給自己找到開脫的途徑,“我幾年前給報社供稿過,我覺得,比起我自己告訴你,不如你自己去尋找和猜測我的作品是何種形态。”
于是這樣的談話就結束了。露西亞很放心,她一向不在作品裡暴露自己的信息和觀點,隻是盡量真實地用文字留住瞬時的激情,而且,太久沒有寫作,她自己都要忘記自己怎麼寫了。
既然看不到外面的事物,就隻能當它不存在,想要适應待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小盒子裡,隻能強迫自己多去發掘可愛的事物。不說别的,巨大的圖書室裡的書籍足以彌補在六芒星神殿流失的日子,即使是日報也能讓她沉浸其中,以至于成了在圖書室裡等待伊格内修斯的人。這樣也不算壞,唯一的麻煩是伊格内修斯從不喜歡打招呼,也不會發出太大動靜,除非她從書頁中擡頭,否則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現。
攝取知識的過程結束後,她又開始在窗邊伏案寫作到很晚,壁爐裡的火安靜燃燒,果木畢畢剝剝發出清香,把冷冰冰的房間照暖,除了看不見下墜的夕陽與款款而來的月亮,吹不到清冷的海風,一切都如此适宜。
從六芒星神殿回來以後,還是第一次寫出成文,露西亞滿意地浏覽一遍,随意把筆放進筆架裡,對打字機的渴望從她腦海裡浮現出來。曾經自己的那台可是在餐館打工許久才得來的,也不知道死後去了哪裡。
想到這兒,露西亞的肚子也跟着嘀嘀咕咕起來。這是熬夜與思考的副作用,一但胃裡空空如也,大腦就失去轉動的潤滑劑,什麼想法也沒有了。
在衛城就不擔心這些事,可以和其他人從白天聊到黑夜,直到快要登塔還在說個沒完。她開始讨厭起肉身了,除了能夠被觸碰被覺察,肉身都是件壞東西,是它阻止了靈魂不分晝夜激蕩的思索。
她穿上外套,決定下樓去做點東西吃。
把木頭塞進火爐裡,借蠟燭的火花點燃,當它窸窸窣窣地燃燒,火光漸漸充盈整座房間,露西亞安心下來,在一籃籃蔬果之間找尋自己的目标,順手切了塊面包塞進嘴裡。奶香味四溢唇齒之間,露西亞感覺混沌的頭腦開始清醒,忍不住又撕了塊下來。
吃完這點,露西亞決定留着肚子吃接下來的大餐,她找到兩根玉米,用刀劃拉一條玉米粒下來,順着這條空隙,把玉米粒一點點掰下來,放進鍋裡煮熟。
等待玉米粒熟的這段時間裡,露西亞打算上樓拿昨天沒看完的書。從房間出來時,她看見一縷火光從圖書室裡透出來。
顯然,伊格内修斯也在晚間活動,雖然不知道他晚上究竟在哪做什麼,但現在他一定在圖書室。于是她改變主意,披上一件外套拉開圖書室的門。
“你餓嗎?”她問,“我在做玉米烙餅呢,要來一口嗎?”
他隻是怔怔地看着她,等她輕輕咳嗽以示提醒才反應過來,“你不是不想在晚上和我見面嗎。”
“來吧。”露西亞招呼他。
“為什麼?”他就像沒睡醒一樣,說話沒有頭尾。從他的神情來看,露西亞很懷疑他有沒有把她當作具體的人。
“難道你剛才是在夢遊?”
“我隻是好奇你為什麼晚上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