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翠絲特正在和伊格内修斯談論,格雷沙姆招呼露西亞離他更近些,用隻有他們能聽到的聲音說:“我現在還記得,伊格内修斯問過我一個問題。”
他保留小段空白,見露西亞好奇,繼續說:“善惡都是這個世界的組成部分,為什麼非要人選擇良善?”
“人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意志,強迫他人向善是否也是種罪惡。”格雷沙姆繼續複述。露西亞的嘴角僵硬下來,她知道,他殘忍地把問題抛給了自己,要求自己給出完美答案。
“或許他自己已經知道為什麼,但人無法自己檢驗答案是否正确。”格雷沙姆沖她笑笑,随後和伊格内修斯說,“說到檢驗的問題,伊格内修斯,我采用了你的方法,不過,你得和我再實驗一番。梵高平原土地廣大,正适合做測試。”
翠絲特不滿地說:“明明是來玩的,你又把他當計算的學徒了。”
“露西亞,你覺得呢?”格雷沙姆問。
露西亞連忙回答:“我想和翠絲特阿姨去香水集市走走。如果翠絲特阿姨在的話,我說不定可以看到玫瑰是如何變成精油的。”
“格雷沙姆剛好有天要去玫瑰集市,不過,他是去工作的,我可以帶你們到處看看。”翠絲特笑得很開心,她撥開車窗的帷幕,說道:“我們已經離開精靈的地界了。”
露西亞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從昏曉山脈的山道看下去,一望無際的綠色原野被分割成五彩缤紛的塊,這邊種植玫瑰,那塊種植鸢尾,再切開一塊種茉莉,往遠了看,還有沒藥園、薰衣草田,空氣中彌漫着多種香味混合的味道,混在一起略微刺鼻,但花田的排列看起來就像畫家的固體水彩,工整又豐富。臨近了看,固體水彩之中生機仍在不斷蔓延,有時甚至像暈染開一般,玫瑰侵占百合的領地,百合落入金盞菊的包圍。
露西亞不由得趴在窗口,感歎道:“真漂亮啊……”
詞語在五彩缤紛的世界裡喪失了任何意義,唯有看見美景後的第一反應能夠表達其旖旎。
露西亞漸漸适應不由分說鑽進鼻子的香風,貪婪地呼吸着,渴望分辨出更多的味道。她不想再談論伊格内修斯的問題了,就像她讨厭陰天和暴雨,隻喜歡晴朗的天氣和芬芳的微風。如果善惡可以自己選擇,她也會選擇善良。
馬車的速度漸漸慢下來。格雷沙姆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話在露西亞心中泛起了多大的漣漪,看着外面說:“目的地到了。克林索爾的避暑别墅。”
鐵制的大門向來客打開,宛如雙臂将衆人擁入通向房宅的車道。旁邊林立的樹未經刻意修剪,将高聳的樹枝探入車道上空,形成道道拱門。
到這裡時,正巧是一天之中太陽最奇異的時刻,落日的餘晖為這座莊園鍍上奇異的色彩。穿行在繁葉簇影間,隻有車輪聲和車頂被枝葉拂過的窸窣聲,仿佛整個塵世唯餘此處,顯得缥缈靜谧。
噴泉在陽光下熊熊燃燒,就像燦爛的火焰,橘色懷抱青色與紫色,慢慢融合成一灘晚霞。出于禮節,克林索爾本想去森林裡畫畫的心隻能收起來,但在等待中,也不忘拿着小顔料盤在紙上塗抹。
露西亞覺得,一定是今天打扮得太花哨,克林索爾才第一個看見自己,放下顔料盤就迎上來說:“走走,我帶你去看月亮。”
露西亞理理帽檐,打起精神,“月亮?”
“對,樓太高了,這裡看不見。快點,一會就看不見了,這是最好的時刻。”克林索爾猴急地想要帶她走。
“我的行李……”
“仆人會來拿的,咱們快走。”克林索爾把畫架背到背後,跨上一匹雜色馬就要走,“你騎這匹,早給你準備好了。”
露西亞看着那匹高大的棕馬,忙喊:“我不會騎馬!”
克林索爾忙勒住馬,讓馬轉了一個圈,“哎,我還以為是作家和畫家的聚會,想不到還得帶個馬車夫。伊格内修斯!”
受邀而來的伊格内修斯從仆從手裡接過缰繩,隻顧着追尋美景的克林索爾沒時間再等他們猶豫,喊道:“你們快點啊,得去平原上看月亮呢。”
伊格内修斯接過他的話:“知道了,你就算先跑一公裡,我也會在後面追上你。”
他拉起露西亞的手,抱着她在馬上坐穩後才跟着上去。
露西亞慌張地抓緊馬鞍,生怕自己掉下去,懇求伊格内修斯騎得慢些,她毫不懷疑,自己會在飛馳起來的那一刻驚聲尖叫,毫無優雅可言。
果不其然,伊格内修斯一甩馬鞭,她就驚恐地喊出來,控制不住往伊格内修斯懷裡鑽。
這和與獸人祭司共乘可不是一個概念,或許因為那時她隻是一個靈體,感受不到風真實地從耳畔飛馳而過,也無從得知馬蹄聲中的規律,因而隻覺得新奇。她閉上眼睛大喊道:“啊啊,肉身,肉身就是累贅!”
伊格内修斯笑道:“難道你的靈魂要飛出去了嗎?”
“是我的身體要飛出去了!我已經看見時鐘神殿了!!!”露西亞慌慌張張,話也說不利索。
伊格内修斯糾正道:“是去六芒星神殿。”
“等追上他,我會慢下來。”他才不管她的害怕,反倒更快地飛馳起來,還說,“你應該睜開眼睛看看,這和在馬車裡完全不同。”
“不要。”她的身體匐得更低,躲避撲面而來的風。
“閉着眼會嘔吐,如果不調整好姿勢,五髒六腑都會流出來。”伊格内修斯用冷靜的語氣說着殘忍的事。
“克林索爾在哪了?”露西亞問。
“他往莊園左邊轉就不見了,不追上他,我們都會迷失在這裡。”
“睜開眼睛吧,如此美景,錯過可惜了。他說的那輪月亮就在天上跳舞。”伊格内修斯安慰她。
現在怎麼可能有月亮!盡管心裡這樣想着,露西亞還是勉強睜開一隻眼睛,小心地從伊格内修斯懷裡探出身來,看見一望無際的平原在眼前展開,從連珠湖吹來的風洗卻白日塵埃,帶來香草和栀子的芬芳。
在她頭頂,雲層變幻成薰衣草的顔色,整個天空都沉浸在一片紫色的風暴裡,隻有夕陽落下的地方發出橘黃的光,而在與之相反的方向,一顆淡白色的月亮悄然升起,盡管現在還不引人注目,但不過多時,它的光就會灑滿整片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