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9年春，油菜花開得熱烈的時候，露西亞帶着孩子們去采風。就像白色的鴨子背後總跟着一堆毛茸茸的小黃鴨，她的深紅色衣裙後，也跟着一隊小孩子。

進入油菜花田，她把提前準備好的吸引蝴蝶的紙片交給孩子們，孩子們就開始自由活動了，而她的職責就和麥田裡的守望者一樣，站在不遠處看他們玩耍、寫生，追逐蝴蝶，保護他們不出意外。

這又是和諧的早晨，休息日時，父母不用被孩子過剩的精力困擾，隻需要幫他們穿好衣服然後把他們推出家門，剩下的就交給可靠而認真的露西亞·戴維德。

她是埃拉托大學的優秀畢業生，擁有誇梅斯大學的文學學位，資助過孤兒院，是聖城直屬學校的老師，還做過家教，在小鎮上是個有名望的女人，随着伊格内修斯·坎貝爾轟動全國的弑親事件從科迪亞斯傳到瑞恩斯特，她的過去也被挖掘出來，關于她的流言在每家每戶醞釀，和貴族勾結在一起，但每個知曉她為人的人，都對此感到同情，依舊樂意把孩子交給她。

一個孩子跌跌撞撞跑過來。這個孩子每次出門前都會在背上背盒蠟筆，他的父母和她說過，他喜歡畫畫，看見什麼都要畫下來，家裡被他畫得亂七八糟。他抓住露西亞的裙擺，把手裡的畫給她，露西亞接過來，看見黃藍兩種對比色在紙上跳躍，用白鲸般的微笑看着他，“色彩真漂亮呀，你可以把景色帶給爸爸媽媽看了。下張準備畫什麼呢？”

還未等他回答，小女孩從露西亞側邊沖過來，露西亞忙接住她，把她抱在懷裡，“慢點跑噢，不要摔着啦。”

小女孩搖搖頭，神色慌張地往後看，接着，又有三四個小孩往她這邊尋求幫助，她疑惑地站起身，看見一隻白色的烏鴉出現在跟前。皮姆飛回來，落在她肩頭。

面前高大的男人在油菜花田中投下陰影，他的頭發全部梳在腦後，顯現出盛氣淩人的姿态，一襲白衣加上滿身銀飾，讓原本肅穆莊重的顔色在他身上顯得如此耀眼，充滿不可直視的攻擊性。

“伊格内修斯……”露西亞感到恍惚，目光落在他的扳指上，對他屈膝行了标準的平民對貴族禮節，“坎貝爾公爵。”

她保持着姿态，直到伊格内修斯伸出手才結束這一見面禮，并用餘光看着孩子們說：“我正在工作，請恕我招待不周。”

“露西亞，你知道我們之間沒有這些瑣碎的東西。”

“今非昔比。現在，身份和地位都各有不同了。”

皮姆應和般啼鳴一聲。露西亞依舊看着孩子們，對公爵說：“您可以去城裡等我，孩子們要玩到吃午飯才回呢。”

“我不介意。”

“我……介意。”露西亞喃喃道，“抱歉，我需要獨處一段時間。您出現得太突然了。”

“那好，我在城門等你。”沉默片刻，他轉身離開，向着大路上那輛有着金頂的黑色馬車走，即使離得遠，露西亞也能看見上面熟悉的金雀花與蛇标識。一時間，她難以将他的背影和記憶中的身影聯系起來，皮姆從她肩上飛過去，落在他的手上，跟随他離開。

分别七年，她的少年已經成長為陌生男性，胸前挂滿勳章與璀璨的寶石，顯得忘憂花領針如此樸實無華。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觸及他嚴肅的嘴角，以往讨論的愛與信仰在事實面前變得幼稚和青澀，不再有任何說服力和約束力。擁有希望和光芒，堅定地站在一起的人最終在各自的人生軌迹上分道揚镳。如今即使重逢，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之間隔着厚重的壁壘，隻有不懂事的孩子們才會問起：“老師，他是你的愛人嗎？”

露西亞用親切的笑容回答：“是我的朋友來看望我了。”

“朋友和愛人有什麼不同嗎？”

“愛人之間沒有秘密。”

孩子們都在她身邊，準備聽她編纂關于春天的故事，所以，她沒有任何時間思考該如何面對突如其來的訪客，她講了三個故事試圖抓住孩子們不安分的注意力，拖延到鐘聲敲響，才不得不把他們送回家。

過了護城河，有些家長在城門口接孩子，他們和華美衣裝的伊格内修斯站在一起，讓同樣等待着的伊格内修斯更顯得不像這個世界的人，如同跌落塵世，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的星星。

大人們心照不宣，但誰也不曾問起，隻是把試探的目光堆在他們身上。有孩子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裙擺問：“老師，你還會教我們念書，帶我們出來玩嗎？”

露西亞蹲下，用白鲸的微笑回應她：“當然啦，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稍大的孩子仍不願離開，緊張的情緒傳遞到餘下的孩子們身上，孩子們忍不住哇哇大哭。家長把情緒崩潰的小女孩拉走了。餘下的小孩任憑露西亞怎麼安慰都無濟于事，伊格内修斯用一句“再哭你們這輩子都見不到老師”把他們全部震懾，被送回家後又開始大哭。

孩子們的直覺總是比大人的更強烈。他們天生對事物有着共感，随着年齡的增加，共感減少，于是人就變得麻木。

伊格内修斯埋怨道：“在做他們的老師之前，你明明隻是我一個人的老師。”

露西亞把伊格内修斯帶回自己家裡，把外套脫下，挂在衣架上，又示意客人把披風挂在她的衣服旁邊，自然地問：“你找好住處了嗎？”

“如果我說找好了，你還會允許我留宿在這裡嗎？”

她沒有回答，看着馬甲上的暗紋，忍不住問，“你為什麼不試試灰色呢？”

白色讓他看起來非常傲慢而不可一世，黑色則讓他充滿淩厲的攻擊性，也許折中會好些。

她對衣着的評價讓伊格内修斯愣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會換的。”

“你先去書房等我吧，我去泡茶。”

“我可以在廚房等你。”

她笑出聲，“公爵大人還是歇着吧。”

“露西亞，我是伊格内修斯。”他相當不滿，“來見你的路我走了七年，你不能認真對待我嗎？”

她差點就要問他是否能認真對待她，但這個問題太幼稚，還沒來得及浮現就被咽進肚子裡。

“我以為你會用魔法過來。”

“它失效了。”

“什麼意思？”她剛把火點燃，此時甚至忘記如何把水壺放上去。

伊格内修斯說：“還記得在諾伊斯堡那塊石頭嗎？我把它研磨成粉喝下去，從此既不能使用秩序的力量也不能使用混沌的力量。”

露西亞嘴唇發白，顫抖着發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看着她，轉而說起那次碰面，“你不知道在王都見到你對我而言多麼重要。”

她感覺身體發冷，幾乎依靠着火堆，“去書房等我吧，在二樓，我起居室旁邊。我不想、我不能在廚房和你談話。”

她洗好兩個印着紅薔薇的杯子，沖掉剛才腦海内的信息，泡了點花茶，好半天才端着茶水進入書房。

伊格内修斯正在看孩子們送的禮物，聽見她進來的動靜，頭也不回地問：“你把這些難看的東西全都收集起來做什麼？”

露西亞皺皺眉頭，放下托盤詢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阿諾德·斯賓塞說你在這裡。”伊格内修斯習慣性想用手指攏住茶杯，被蒸汽燙到後才改換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