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毛茸茸的小東西,在唐婉芝懷中嗚咽,像人一樣,一雙琥珀做的眸子,含着潸然淚水。
唐婉芝撕下一截衣袖,包好狐狸滲血的後腿,往它嘴裡塞了半塊原本要供給菩薩的桂花糕。
“别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唐婉芝瞥向門外,看見那株歪斜的古柳,給這狐狸定下名字。
“以後你就叫……阿柳吧。”
阿柳從此便住在這古廟中。
唐婉芝每隔幾日便來看它。
“阿柳乖。”
她總是坐在柳樹下,用木梳仔細梳開狐尾打結的絨毛。白狐翻過肚皮,腦袋輕輕蹭她手心,發出幼貓般的呼噜聲。
香客們都知道,唐姑娘撿了隻靈狐,來廟中參拜,也都多帶些瓜果,幫着喂養。
阿柳聰明極了。
它會替漁民捉魚,幫藥農掘土,春日叼回孩童放丢的風筝,臘月趴在病弱老人膝頭,做一隻潔白的暖爐。
柳絮飛起時,唐婉芝帶阿柳一起去霧原山看桃花。
豔陽将草地曬燙。一人一狐,依偎着小憩。桃花落下來,嵌在唐婉芝發間,也綴着阿柳的皮裘。
花海明媚。
某個晚歸的夜裡,唐婉芝也曾見到阿柳秘不可宣的另一面——
幾隻野狼瞪着瑩綠的眼睛,繞着菩薩廟打轉。
阿柳将少女護在供桌下,白毛炸起,不斷發出尖銳的嗚嚎。
不知道是因為阿柳的恐吓,還是菩薩顯靈,野狼最終沒有進門,铩羽而歸。
唐婉芝低下頭,親親它雪色的背脊,安撫狂躁的狐狸。
“沒事了,阿柳……沒事了。”
那狐狸又重新化作軟軟糯糯的一團,溫順地依偎到她懷中。
所有靜好年月,終結于承平二十五年的那場大雨。
大雨下了整整一月。
城鎮被洪水吞沒,逃難的人們争先恐後地爬上霧原山,沒過幾天,就吃光了行囊中的糧食,無法果腹。
阿柳開始捕魚。
它把最肥的鲫魚叼到懷胎的女子面前,自己蜷到石縫裡,啃幾顆酸腐的青果。
起初,人們隻是一起挨餓。
但很快,饑餓使一些人淪為禽畜。
姓許的屠戶慣于殺生,第一個将猙獰視線投向阿柳。
他拎着一把削鐵如泥的剔骨刀,悄悄接近白狐避雨的山岩。
“阿柳,快跑!”唐婉芝大喊。
“臭丫頭,閉嘴!”
幾個壯漢推開唐婉芝,一齊追去。
眼看阿柳越跑越遠,屠戶将剔骨刀猛然擲向白影。
刀光逼近,狐狸一頭紮進山腳的洪水,總算逃過一劫。
滿山災民,竟無一人出手相護。
唐婉芝隻覺荒謬得可笑。
第七日,屠戶的老父咽了氣。他号哭整夜,慘厲哭聲幾乎撕裂雨幕。
活人們争搶着野草和樹皮,空氣彌漫腐敗的惡臭,宛如煉獄。
唐婉芝實在擔心阿柳,涉着過膝深的泥水,漫山遍野地找。
她從山頂找到山坳,穿過十幾頃淪為沼澤的農田,終于走到菩薩廟前。
古廟陷在水中,幾近傾頹,菩薩像徹底褪去顔色,露出濕透的木紋。
阿柳眼含血淚,伏在供台上。
——竟在向菩薩叩首。
饑民欲食它血肉,它卻既往不咎,守在這菩薩廟中,為蒼生祝告。
大難當前,人心不如狐心。
唐婉芝雙手合十,在阿柳身邊跪穩。
“信女唐婉芝,願以命相換,求菩薩垂憐城中老幼……”
她一次次俯身,額頭磕上濕冷石磚,痛如刀锉。
血絲從她眉心滲出,和了阿柳的眼淚,染紅菩薩足下花瓣。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晨霧朦胧。
唐婉芝被困在昏死和沉眠之間。阿柳躺在她膝頭,氣息奄奄。
半夢半醒中,她看見無名菩薩從蓮花台上拾級而下。
“諸行無常,衆生皆苦。”
梵音如雪山清泉,漫過腐朽的屋梁。斑駁四壁,泛起七色寶光。
“昔有商主舍身飼虎,今見白狐泣血禱天。此畜宿世積善,當證菩提。然你二人累世情執,似古槐纏藤,難舍難離——”
菩薩手結與願印,垂目看向血泊中的少女與白狐,身後浮現千佛虛影。
“斷你二人九世鴛盟,可換今日蒼生渡劫。”
唐婉芝怔然,仰望眼前神祇。“……菩薩此言何意?”
菩薩的聲音忽遠忽近,伴随恒河沙數的誦經梵呗。
“鴛盟若斷,此狐曆劫圓滿,即刻成仙。你需燃指供佛,再曆千劫,九世輪回嘗盡愛别離苦,風露相逢亦作夢幻泡影。你,可願受劫?”
唐婉芝回頭去看。
門外是屍橫遍野的人間,身邊是奄奄垂死的靈狐。
淚水洗去臉上塵泥,她低頭叩首。
“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