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迎接陸小葵入住,柳姨和顧婆婆準備了一大桌子菜。
龍井蝦仁,清蒸青魚……滿滿一大桌,卻都是唐硯青愛吃的菜式。
紮着兩隻羊角辮的師妹,被梅子釀腌得臉頰通紅,端着酒杯,眉飛色舞:“你們不知道,我這位師姐,可真是個妙人!去年萬聖節,她穿了件白大褂,cos喪屍醫生,胸前還挂了一塊兒‘專治戀愛腦’的LED燈牌,結果被校醫院的老師當成醫學生,要讓她去急診室支援……”
唐硯青夾了隻鹵鵝腿,塞到陸小葵嘴裡。“你再多說幾句,米飯都要發芽了。”
“不行,我偏要說!”
陸小葵鼓着腮幫子,負隅頑抗。
“還有上次,我們去村裡做田野調查,師姐拿着羅盤,信誓旦旦說要帶我們去挖寶。我們一群人扛着鋤頭,叮鈴哐啷挖了半宿,還真挖出一隻壇子,結果呢,是人村長埋的私房錢!村長怒發沖冠,掄着擀面杖要趕我們走,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村長被他老婆抓了回去,跪了一個禮拜的搓衣闆!”
顧婆婆笑得前仰後合,唐硯青并沒有聽進幾個字,視線偷偷往柳燼身上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早上的治療,柳燼的氣色幾乎恢複如初,病态全無。
唐硯青看她起身盛湯,幾縷碎發垂在後頸,柳絮似的輕盈,随她呼吸飄蕩。吊燈暖光淌過她的鼻梁,瓷勺碰到碗沿,一聲輕響。
電扇吹來的風太過燥熱。
唐硯青喝下一大口梅子酒,酸澀液體劃過喉嚨,留下短暫回甘。
“别喝那麼急,小心又傷了胃。”柳燼的指尖壓住她掌中杯沿,險些碰到她的骨節。被那雙嫣紅嘴唇含過,每個字都是軟的。
“好。可不能耽誤了一會兒去校醫院上班。”唐硯青胡說道。
柳燼被她逗笑,眉目溫軟。
胸口發悶,唐硯青盡可能自然地移走視線,生怕柳燼發現她那些見不得光的狼狽心事。
“那你們這回,又準備挖點什麼寶貝?”顧婆婆問。
“老闆都定好了,讓我們調查狐仙!”陸小葵脫口而出。“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磨橋市以前有一個狐仙廟,據說許願特别靈,香火很旺的!可惜,前些年房地産開發,把狐仙廟拆了,知道狐仙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話音落下,空氣陷入片刻寂靜。
顧婆婆和柳燼似乎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省點嘴皮子,好好吃飯吧。要是你寫論文,跟聊八卦一樣文思泉湧,咱倆也不用為進度發愁了。”唐硯青打了個圓場。這個小師妹,性格外向是好事,但嘴實在太碎。
柳燼擱下筷子,眼睫在顴骨投下一小片柔軟的陰翳,笑容宛然。
“我以前去過那座狐仙廟,有些印象。今天太晚了,你們先休息。改天空了給你們講講,也不知用不用得上。”
“太好了!當然用得上!”陸小葵歡呼。“謝謝柳姨!”
冰塊融盡的杯底,映出唐硯青有些僵硬的嘴角。她不喜歡聽别人叫個這名字。
柳姨,最好隻是她一個人的柳姨。
酒足飯飽,唐硯青幫陸小葵搬行李上樓。
現在是旅遊淡季,客棧沒有其他客人,四下寂靜。庭院裡枝葉蔥茏,鍍着一層輕薄月光。
——“哎呀!”
上樓梯時,陸小葵險些摔倒,踉跄着抓住唐硯青的胳膊。手心滾燙。
唐硯青捉着陸小葵的手腕,把那隻着了火的手搭到欄杆上。“護工費八十,從你工資裡扣。”
陸小葵重重歎氣。
“師姐,你這個鋼鐵直女,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
唐硯青沒有反駁她的話,隻是把行李箱推到二樓走廊,轉身便走。
“明天早上九點,我騎車來接你。别睡懶覺。”
地闆抖動幾下,是陸小葵在她身後跺腳。
唐硯青揮揮手指。“這樓是古董,你悠着點,我可不幫你賠啊。”
跺腳聲停了一下,又響得更急。
“柳姨,顧婆婆,那我先回去了,小葵就麻煩你們了。”她回餐廳道别。
柳燼追出來。
“阿青,天都黑了,今晚就别回去了。”
唐硯青垂下頭。
髒兮兮的帆布鞋對面,停着一雙黑色絲絨高跟鞋,系帶鑲了珍珠,纏繞着女人粉白如玉的腳踝。
“沒事,我打個車。”
“……那我陪你等。”
兩個人并肩站在路邊。
晚風吹來柳燼身上甜膩的桂花香氣。路燈把兩個影子揉成一團。
醉意漸漸翻湧上來,唐硯青的臉燙得厲害。
“最近城裡不太平,你也小心些,别一個人亂跑。”
柳燼也許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會這樣絮絮念她的人。
唐硯青小聲應下。“我知道。”
黑色轎車的燈光照進巷口。
唐硯青坐上車,開出好幾米,才敢回頭。
纖瘦人影立在夜色中,像陰郁墨色中繪了一抹朱砂。像滾沸落日的餘晖。
“好漂亮哦,你女朋友?”司機調笑。
透過倒車鏡,唐硯青白了一眼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
“你們公司的主要業務是做網約車,還是人口普查?”
“哎呀,我這不是學你們年輕人嗑CP嘛,不好意思啊。”司機讪笑着道歉。
家裡漆黑一片。
她打開燈。大半個客廳被紙箱填滿,全是醫館關門後留下的資料和藥材。她實在沒有心情整理。
供桌上擺着三張小小的黑白照片。
父親,母親,剛過世的爺爺。
一輩子妙手回春,終究救不了他們自己。
唐硯青上了柱香,倒頭睡去。
梅子味的薄霧包裹着她,将她沉入缥缈夢境。
她夢見她們邂逅的第一世。
承平二十三年的大寒,唐婉芝抱着從獵戶陷阱中救出的白狐,跑進菩薩廟。
連縣志也未曾記載,這座老廟究竟是何時修成,沒有僧道駐廟,卻從未斷過香火。漆色斑駁的無名菩薩,靜立于蓮花之上,寶相莊嚴,俯瞰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