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姐似乎歎了口氣,輕如蟬翼,并不讓她聽清。
“城東葫蘆巷第七戶,石墩刻雙魚紋的那家便是。多謝将軍費心。”
唐恕還愣在方才驚鴻一瞥的餘韻中,直到轎夫起轎,她才恍然回神,側身讓路,差點忘了向轎中人道别。
“柳小姐慢走。”
将軍曾對峙大軍圍城,無畏刀山血海,也曾在紫宸殿上孑然直谏,不懼君王怒目。
卻偏偏因這橋頭一場巧遇,徹底亂了陣腳。
惱人的麻雀,日夜在她檐上喧噪,笑她寝食難安,坐卧不甯。
三日之後,唐恕換過七件衣裳,終于去葫蘆巷赴約。
柳宅是曲巷深處的靜雅院落。唐恕帶去十二箱謝禮,在院中堆積成山。
柳小姐穿過幾道珠簾,出門迎她。
唐恕終于見到恩人的真容。
冰瓷為骨玉為魂,原是蟾宮谪仙人。
眉峰聚雪三分冷,香腮染霞一點春。
唐恕想象過千百次的朱顔絕色,此時此刻,在柳家小姐面前,依然望塵莫及。
她從未見過有人美得這樣溫柔,又這樣生動,隻消看上一眼,就整個人都融化在胭脂色的暖霧中。
等她回了将軍府,玉兒拉着她想問個仔細。
她依然五迷三道,心神恍惚。
“那柳小姐長什麼模樣?”
“……好看。”
“那柳小姐,可留你吃飯了?”
“……吃了。”
“吃了些什麼菜?”
“……忘了。”
玉兒捂着嘴笑她。“瞧你這副模樣,不像見了恩人小姐,倒像撞了鬼,丢了魂!”
如此折騰一通,總算知道了柳小姐的住處。
從那天起,唐恕找遍了世間所有雞零狗碎的理由去見她。
晴夜要邀她賞月,雨天要同她下棋,城南看花,坊西聽戲。
部下從北國帶回京城的人參,要勻出大半,給柳小姐送去。
莊子上交的新稻,自然也要請柳小姐嘗嘗。
柳燼雖然性子疏冷,卻從不拒接她的邀約。
唐恕在疆場上長大,終日與良駒和星辰為伴,從未與年輕女子如此親近。
她想,她也一定是柳燼最熟稔的摯友。
甚至比摯友更多出幾分不可言說的情愫。
重陽廟會,差點被人潮擠散的時候,唐恕第一次牽住柳小姐的手。
溫軟的纖小的一隻手,剛好能嵌進唐恕的手心,體溫彼此熨燙,仿佛每一道交疊的掌紋,都能從此合二為一。
微醺的星夜,在涼亭吃過宵夜,唐恕不肯放她回家,枕在她膝頭,聽她講許多個詭怪離奇的故事。
人能化妖,妖能化人。
唐恕閉上眼睛,柳燼用指尖輕輕梳理她的頭發,像春天的最柔軟的風纏進她的鬓角,酥酥麻麻的癢。
柳燼一直貼身帶着唐恕送的桂花香囊,不知改了什麼配方,調和出溫暖綿甜的香氣。
晚風撩動一池殘荷,唐恕躺在甜絲絲的桂花糖水裡,忘了大漠孤煙,忘了雪擁藍關。
隻求這一刻地久天長。
直到那日上朝,唐恕聽見幾位同僚的閑談。
“犬子前些日子不知怎麼沖了犯,發了大半月的高燒,多虧了城東一位柳小姐,作法替他化解,實在靈驗。”
“就是那位柳仙姑吧?我也聽說過,禦醫大夫治不了的怪症,隻要誠心求她幫忙,都能不藥而愈……”
一顆心如墜冰窖。
好不容易挨到散朝,唐恕策馬直奔柳宅。
她站在滿院大雨裡,憤然質問柳燼:“我還以為……我和他們不一樣。”
那是秋天的最後一場雨,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淌,濕透滿身衣裳,鑽心剜骨的冷。
柳燼隔着雨幕看她,眉心輕蹙。
“我從未說過,你和他們一樣。”
說着,柳燼伸出手來,要将她拉進檐下。
唐恕不肯,偏要立在雨中。
“可你也從未說過,我和他們不一樣。”
柳燼怅然凝望着她,眼睛也變得水霧一樣潮濕,含着晶亮的淚水。
唐恕心想,她一定是很壞的人,才會讓人間最好看的姑娘為她濕了眼眶。
她什麼也不說,隻是沉默地等下去,心口像被刀割過,每一次跳動,都撕開傷痕,鮮血淋漓。
等到城池被大雨淹沒又重新露出水面,等到冬去春來西風又再将綠蔭從頭凋敝。
柳燼終于開口,語氣似有一絲顫抖:“若你……真的和他們不同呢?”
唐恕不明白,雨這樣大,為何會有一千隻蝴蝶,在她胸膛中振翅。
腳下濺開一圈水花。
将軍不會被那些欲說還休少女懷春的愁思困縛。
她要跨過雨簾,去吻她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