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硯青把陸小葵送到地鐵站。“現在沒有雨夜殺手了,你自己回去吧。”
“你呢,你要去哪兒?”陸小葵問。
“……回家。”
轟鳴的引擎,帶唐硯青橫穿初夏。
她在書房找了快一個小時,終于從某行書架的角落裡,翻到了她想找的病曆。
泛黃封面上,排列着幾行整齊娟秀的鋼筆字。爺爺的字。
病曆記錄
患者姓名:柳燼
初診日期:1992年10月23日
主訴:胸悶氣短,四肢厥冷,偶發短暫暈厥。
脈象:寸關尺三部沉澀,重按則散,輕取似遊絲。
舌診:舌質淡白,苔薄,津液凝滞。
用藥:附子12g,桂枝9g,艾灸神阙、關元。
附注:建議顱腦CT排查垂體瘤,患者拒絕。
複診記錄:1993年1月11日
症狀:脈象沉澀加劇,突發嘔血。
處置:急刺内關、膻中,煎服三七粉、炮姜炭。
轉歸:嘔血止,脈複沉澀,面白如紙,但自稱無礙。
附注:氣散如煙,複聚如常。有悖醫理。
看來,爺爺也有過跟她一樣的困惑。
唐硯青又往後翻了十幾頁。
柳燼不時來醫館看病拿藥,和唐硯青記憶中一緻。根據爺爺的記錄,柳燼每次病症大都相似,隻是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
直到最後一頁。
……1999年9月5日
事件:昏迷半日,體溫降低,呼吸淺緩,四肢僵冷。
發現:心口微溫,十指甲床泛青紫,然半日自醒後,甲床青紫盡消。
結論:氣血驟竭而自複。囑其靜養,忌勞神。
再往後,所有的病曆都被齊根撕走。
唐硯青找來支鉛筆,在封底的牛皮紙上薄塗一層,直到紙面浮現出斷斷續續的字迹。
……2015年8月19日
症狀:……脈散……
醫囑:停附子……寒毒不可愈,此症并非人力可挽……
附注:……
爺爺在這裡寫下很多字,又一次次塗掉。
最後隻留下一句。
——“非生非死,非病非健。亦非人……且作常人治之。”
唐硯青的心跳有一瞬間的停滞。原來爺爺早就知道真相。
但下一秒,她的心髒又穩穩落回胸腔。
這件事的确無法用她從小到大習以為常的唯物主義世界觀來解釋。
但柳燼就是柳燼,是人非人,又有什麼要緊。
唐硯青将病曆放回書架,起身出門。
摩托車騎到槐樹巷時,天色初暗。
唐硯青第一次覺得,這客棧多了幾分詭谲的氛圍。
古色古香的小院,檐下挂着幾盞朱紅燈籠,每一次随風輕晃,也搖動着她的影子。倒真像故事中那些晨霧迷離的時分,會遇見狐仙娘娘的地方。
唐硯青四下張望了一圈,沒有看到柳燼。
顧婆婆正在招呼兩個新入住的客人,從二樓探出頭來:“阿青,你找小葵嗎?她還沒回來呢。”
她搖搖頭。“我找柳姨。”
“沒什麼急事吧?小姐去河邊散步了,我給你倒杯茶,你先坐會兒吧。”
“不用了,我去河邊找她。”唐硯青忙說。
她急。
出了槐樹巷,沒幾步就是九碾河。
郊區的河岸幾乎沒怎麼開發,沿着河,是長長一條蔥郁的樹林,連路燈都稀疏。
唐硯青走得很快。腳步帶起的風,在她耳邊獵獵作響,驚起樹叢中蟄伏的水鳥。
直到看見柳燼的身影。
女人漫步在河堤上,黑色香雲紗浸着路燈的昏黃,像一道剛落筆的墨痕,筆鋒婉轉,繪出柔美腰身。
聽見唐硯青的腳步聲,柳燼回過頭來。
“阿青,你怎麼來了?”琥珀色的眼睛盛着盈盈暖光,似是欣喜,似是驚懼。
“……有事找你。”
唐硯青一路上千思萬緒,醞釀了不知道多少個句子,真到她跟前,卻又失去言語。
隻是感慨又珍惜地凝視着她。
看她溫潤眼眸,看她眉間新月。
看水波徐緩搖晃,在她臉上折出流淌的碎鱗,看黑色絲綢包裹的胸脯,稍顯急促的起伏。
“什麼事?”柳燼問。
唐硯青朝前跨出一步,在柳燼回過神之前,伸出手去,牽住了柳燼的右手。
柳燼渾身一顫,眼底慌亂,但并沒有掙脫。
女人的手掌比唐硯青小一整圈,指尖透着淡粉,像初春的櫻瓣,連指甲蓋都生得格外工整。
唐硯青将拇指嵌入柳燼柔軟的掌心,輕輕握緊。
也許是因為來得匆忙,她的嗓音聽起來格外喑啞:“……我想到要叫你什麼名字了。”
距離太近了,唐硯青能看清柳燼臉頰上的絨毛,被路燈照成柔和的光暈。她們呼出的空氣重疊在一起,暖得發燙。
女人的香氣,輕盈的,透明的,融在晚風裡,悄無聲息地填滿她的身體。
世界上本不該有這樣的香氣,甜得近乎腐壞,卻又讓人心甘情願,溺死于其中。
“什麼名字?”柳燼又問。聲音飄在唐硯青耳畔,像河水一樣蕩漾。
唐硯青看見她,也看見所有真相。
她是無邊風月,是時間的遺迹,是盛大又浩瀚的城市中,最後一個未被破解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