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槐樹開滿雪青色的花。
每個清晨,它都盼着柳燼推開書房的窗戶。
槐花會乘着風撫過她的發梢,落進她研墨的硯台,陪她消磨一整天時光。
夏日遮雨,秋日作景。
在那些晴朗月夜,當柳燼躺在床榻上入眠,槐青便将月光篩成流淌的綢緞,輕輕蓋在柳燼胸口,和她一起安眠。
呼啦。
如果樹有心的話,槐青的心每一天都是疼的。
柳燼是它見過的,三界中最痛苦的神仙。
雖然它攏共也沒見過幾個神仙。
柳燼家就住在離狐仙廟很近的地方。
風往山上吹,吹來狐仙廟的香火,也吹來人們的願望。
老天爺啊,人們的願望實在太多了。
每個人都想要健康長壽,無病無災,金榜題名,加官進爵,生意興隆,天降橫财,百年好合,兒孫滿堂……
可是人們許願的時候,好像從來沒有想到過,人世間的因果,都是有定數的。
有一分因,就有一分果。
有人造了壞因,卻不肯承擔壞果。
有人沒有造出好因,卻偏要得那好果。
自己做不到的事,便求天求地求神明,要神仙憑空變出來給他。
而柳燼的心,實在是太軟了。
她見了人們的眼淚,聽了人們的祈禱,無論是多難辦的願望,都忍不住要替他們實現。
柳燼隻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神仙,隻是承了菩薩一口仙氣的狐狸,她根本背負不了那麼多因果。
于是蒼生的惡業,日積月累地啃噬着柳燼的靈魄,她變得越來越虛弱。有時整日躺着,連床也起不來。
槐青若是長了嘴,一定是要罵她的。
天宮裡頭那麼多神仙不管,天王老子不管,金剛菩薩不管,就你一隻狐狸要管?
真是母雞孵小鴨,多管閑事。
槐青若是真長了嘴……大概又舍不得說她了。
幸好還有顧婆婆照顧柳燼的栖居。
顧婆婆原本是個仇深似海的惡鬼,住在山村的古井裡,三天兩頭出來害人。
柳燼替她報了血仇,了清冤孽,她便從此跟着柳燼,做了個忠心耿耿的仙差。
顧婆婆會給柳燼做好吃的,念着要她去看大夫,喝藥,稍微緩解她的衰弱。
柳燼這才勉勉強強,把這十分難熬的神仙日子,一天一天地熬下去。
呼啦。
柳燼依然和過去的幾百年中一樣好看。
在那座精巧清幽的小宅子裡,她總是穿着藍色的粉色的像春花一樣溫柔的裙踞,坐在槐青的樹蔭底下,捧着一隻桂花香囊,一個人發呆。
每到這個時候,槐青年輪深處的某個地方,就變得特别癢,仿佛要從木頭裡生出血肉。
真是隻笨蛋狐狸啊。
呼啦。
槐青作為一棵樹,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守着這個病恹恹的,很喜歡自己的小神仙,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槐青喝了太多狐仙廟的香火,好像也分得了一星半點兒的仙氣。
它的樹桠漸漸可以聽從它的指揮,悄悄伸長枝條,離那個漂亮的小神仙更近一些。
更奇妙的是,槐青發現,原來,樹也是會做夢的。
夢裡,它的樹枝全都變成纖長而柔軟的藤蔓,在夕陽即将垂落之時,沿着牆角的陰翳蜿蜒攀爬,遊進小神仙的卧房。
柳燼有時候在看書,有時候在打盹,有時候在聽人們的願望。
落日勾出她金色的輪廓,好看得刺眼。
鴉青長發挽成發髻,斜插一支喜鵲銀簪。藕粉褙子,碧色長裙,探出一雙鳳戲牡丹的緞鞋,綴了幾粒珍珠,随她足尖輕晃。
她身上好香好香,像塵世中所有曬過太陽的桂花,都沉溺于她的倩影,忘了凋零。
槐青聞得入神,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筆架。
“誰?”
柳燼一回頭,槐青趕緊收起藤蔓,躲回牆外的陰影。
一棵樹驚魂未定,将樹葉抖得沙沙作響。
這一切,明明隻是槐青的夢而已。
可不知道為什麼,從那天起,柳燼再也不曾擡頭看它。從槐青身邊走過,柳燼總是垂下頭,可槐青分明看見她含淚的眼睛。
柳燼又開始躲着它,和過去的每一世一樣。
可是别離是宿命,相愛也是宿命。
槐青最知道失去柳燼的結局有多痛苦,但依然對擁有她的過程,甘之如饴。
在下一個槐青做夢的夜裡,它又一次推開柳燼的窗戶。
窗縫裡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水霧蒸騰,光影朦胧。
……是柳燼在洗澡。
呼啦。
槐青的藤蔓,從窗縫裡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