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衰弱得幾乎無法維持人形,尾巴蔫哒哒地垂在身後,連白毛也失去光澤。
一條藤蔓穿過層巒疊嶂的床幔,輕柔地纏住狐狸的尾巴。
另一條藤蔓繞着狐狸毛茸茸的耳朵,來回搓撚。藤蔓的表皮還沒有木質化,像人類的指腹,撥開松軟絨毛,摩挲着耳根上的軟肉。
柳燼側過身來,将槐青的那些枝條一并抱入懷中。
她的眼淚滴在藤蔓上,泡得它滿身濕軟。
槐青會在這個時候,格外厭惡自己沒有血肉和骨頭。不能給她一個真正的擁抱,告訴她這一切并不是她的錯。
她隻是實現人們願望的媒介而已,并不是殺死誰的兇手。
槐青和它的小狐狸依偎在一起。
女人的體溫,包裹着它的莖蔓和枝葉,如同暮春。槐青多希望,它也能同樣溫暖她。
在許多個漫長又殘忍的輪回裡,它想和她相依為命。
呼啦。
柳燼很少出門。
隻有每月初一和十五,一定會去菩薩廟上香。
那日正好初一。
柳燼和顧婆婆前腳剛走,一個黑色法衣的女道士,就帶着小徒弟進了門。
在過去的許多世裡,那姓李的女道士,槐青也見過許多回了。
她其實沒有多麼深不可測的陰謀秘計,就是天賦平平,腦筋也死闆,一心想捉個大妖,得道成仙。
槐青以前做人的時候也跟她打過好多回架,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我還要跟你說多少次,柳姑娘是神仙,不是妖怪。”
“她是狐狸變的,怎麼變都是妖怪。”
就是這麼一個冥頑不化的蠢人。
别說當神仙了,在槐青眼裡,她就是屎殼郎過車轍——奔蛋。
這李笨蛋不知怎麼,又找到了柳燼的家,趁柳燼不在,鬼鬼祟祟地帶着徒弟潛入進來,一定不安好意。
看她在院子裡打轉,槐青抖抖樹葉,往她頭上扔下一泡鳥屎。
“哎呀,師父!髒死了,我幫你擦擦……”
她的小徒弟嚷嚷起來,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張手帕,替李笨蛋擦去頭發上的髒污。
槐青還想再扔,可惜李笨蛋已經走出了它的勢力範圍。
李笨蛋一邊四面環視,一邊裝模作樣地分析:“坎位生煞,槐樹聚陰,此處果然是煉屍養鬼的兇地!”
“師父,那可怎麼辦啊?”小徒弟緊張追問。
“來,助我布下五雷陣,焚盡此地陰祟!”
“好!”
兩個唱白臉的,倒搞得熱血沸騰。
一大一小兩個道士,在院子裡忙活起來。
她們将五雷符暗藏于院中各處,又将七枚銅錢排成北鬥狀,楔入土中。
“待到子時再點催雷香,此陣必成!”
兩人勝券在握,匆匆離去。
槐青對她們的計劃不屑一顧。柳燼既是菩薩親自點化的狐仙,又怎麼可能敗給區區一個五雷陣?
可它沒有想到,那天,柳燼一直沒有回家。
日光一寸一寸墜落,直到最後一縷晚霞也被墨色吞沒。
狂風漸起,陰雲密布。
夜雨猝然降落。豆大的雨點打在槐青身上,恨不得砸穿它的葉片。
臨近子時,柳燼終于回來了。
她不知又在外頭救了什麼人,連路都走不穩,好不容易被顧婆婆扶進了屋,張羅着讓她喝藥。
槐青得趕快告訴她們五雷陣的事情。
可槐青隻是一棵樹而已。
它無法言語。
它将樹枝彎曲得幾乎折斷,還是夠不着書桌上的紙硯。
它晃來晃去,試圖發出些聲音,卻淹沒在轟轟烈烈的雨聲裡。
它知道子時将至。它透過雨水和泥土,聞到引雷香的凜意。
可柳燼還躺在床上,病骨支離。
這可如何是好呢……
眼看五雷将至,槐青已經想不出第二個主意。
它隻能伸展它所有的枝葉,用盡一棵樹能擁有的最大的力氣,向屋頂翻滾的雷雲靠近——
呼啦。
第一道雷霆劈在它身上。
疼痛。火花。臭烘烘的氣味。它的枝丫燃燒起來。
槐青沒有退卻。
然後是第二道雷霆。
第三道……第四道。
“阿青——”
當柳燼飛奔出來時,槐青的樹冠已經繞成一片騰空的火海。
最後一道閃電,如一柄利斧,将它的樹幹生生劈作兩半。
“阿青!”
柳燼抱住它,眼淚淌過它焦黑的身體。
沒關系,沒關系。
它已經習慣了和柳燼道别。
何況,道别也不一定是一件壞事。
隻有道過别,才能再次相遇。
槐青用最後的意識,挪過一小片殘存的樹蔭,遮住柳燼頭頂的雨。
呼啦……
唐硯青掙紮着掀開沉甸甸的眼睛。
她的雙手被反捆在身後,口中一股怪味——
李明漪正在往她嘴裡灌飄滿紙灰的酒。
四周明亮又溫暖……火光熊熊。像一場噩夢。
“路上别害怕。”
她的導師塗着暗色口紅的嘴唇,勾出冰冷笑意。
“我給你寫了推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