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木地闆發出“吱嘎”的響。
夏荇掃過謝大巋然不變的冰冷神色,對方儀态尊敬彎腰平視,說出來的話倒是沒怎麼把她放在眼裡。
年輕至極的理事冷笑道:“如果謝公子要現在搞士農工商那一套的話,不知要寒了多少西南百姓的心。”
謝大的腰彎得更低了,到了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匪夷所思的高度。
“倒是謝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抱拳道,“隻是理事既然想上門合作,至少得告訴謝某,等南安人都被趕跑了,西南軍多招的這幾萬需要做些什麼?”
總算打開天窗說亮話。
夏荇将他這轱辘話在腦中滾過一圈,猜着:
這是懷疑春風會背後有皇家示意,想參與奪嫡,還是認為她們想揭竿起義呢?
日暮低垂,分發晚飯的鼓聲挨個敲過門口。
許竹影剛看到戲最精彩的地方,就被笑眯眯的謝邊聲順手拉出去吃香茅烤雞。
屋内隻剩下那倆個玩心眼子的就夠了,閑雜人等坐在對面的竹棚下喝茶,還能透過開到最大的窗戶時不時查看屋内情況。
就是什麼都聽不見而已。
待所有人都出去,精鐵甲胄穿戴全身的謝将軍在桌前坐下,豪氣地在兩個大陶碗中倒滿酒水。
他分出口碗擱在夏荇手邊:“謝某也就是想理事給一枚定心丸。”
切成小塊的酸木瓜沉在最底下,酒面倒映出注視者泛起大霧的眼睛。
辛辣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夏荇仰頭,率先悶了一大口:“如果是謝将軍想的那種設想的話,請恕民女給不了。”
她這具身體屬于江南疑案中沒逃過的夏家小姐。
小姑娘年紀不大,可似乎死之前就已和桃姨暗中在謀劃大事。
這個時代腐朽落後,可同時又有文明的種子生根發芽。
在她來之前,西洋來的蒸汽機已經秘密運到江南,各色翻譯過來的科學知識在春風會内部形成過好幾股飓風。
初步具有平權意識的女性發出呐喊征求權力,工場制度的雛形轟轟烈烈地在富庶之地開展。
所有變法革新的初步條件都已具備,就差掀翻棋盤的第一場大火。
夏荇接手小姐身體答應要幫她找出兇手報仇,順帶接着幹她沒幹完的活。
無論是歸順桃姨接管春風會、還是營救蕭舟雪共謀大局、如今頂替長公主暗中謀劃,她們這群人努力的目标都隻有一個:
讓最高法去取代昏聩無能的皇帝。
換句更書面的說法,就是廢帝制、興法治。
酒液在碗中搖晃,不慎灑出去了幾滴。
朝代更替古來已久、祖宗之法皆不可廢,哪怕是不慎踏出去了一步,都會被人言撕裂。
似乎曆史就是如此輪轉。
似乎規律早就被前人所探尋寫下。
謝大擡起頭,面上神色明暗變化。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酒水遞到嘴邊都灑出去一半: “理事不妨細說。”
“舉個例子,謝将軍覺得,”夏荇慢條斯理地給他假設,“若你是一位千疼萬寵長大的小姐,及笄之日快要來臨,而你卻和未來相公連面都沒有見過,小姐會如何做?”
謝大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認真回答道:“許是和父母長談,詳細表達并不願意出嫁。”
夏荇抱着酒碗,輕快地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是你說不想嫁就不願意嫁的?”
“那理事說,你會如何反抗?”
“我會不反抗。”
謝大吃驚:“不反抗?”
“對啊,不反抗,”夏荇又悶了一大口酒,“若這世間都覺得女子出不出嫁、生不生孩子生幾個都是她自己的權力與自由,哪裡還需要她反抗些什麼呢?”
這本來就該是該有她們自己的東西,無法由旁人所決定。
一番話實在是太驚世駭俗,從小到大都在聖賢書象牙塔保護裡的謝将軍幾次張口,最後半個字都沒吐出來。
他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而坐在對面的人也不知是酒勁上來、還是恰好說到了情緒最高點,還在緩緩道:“謝将軍也有妹妹,不可能聽不懂民女在說些什麼……”
從并未佩戴任何飾品的耳垂下去,直到被火光照得雪白的脖頸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如果世俗規定可以由女子來編寫白紙黑字的法律,而不是随随便便誰說了就算的話。”
夏荇懶洋洋地笑:“那應該會比現在要好的多。”
紅燭搖晃,過往書生曾無數次在筆墨中給予各種特殊意味的物件流了滿盤的蠟,在明亮火光中勾勒出個美好卻可笑的憧憬。
謝将軍一時被那幻影晃了神,沉聲問道:“那為何需要軍隊?”
“民女家鄉倒是有句通俗易懂的解釋,”夏荇思索片刻,莞爾道,“隻有你自己手中有了兵,别人才會聽你的話。”
謝大: “這倒是一針見血。”
“皇權之下衆生蝼蟻,将軍自然也知曉它的厲害,朝代更疊來更疊去,無非就是換個主子。”
荇、水草也,堅守本心。
若有一顆草種落于湖面,過不了幾年就會開出連片的黃色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