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天空烏雲密布,伴随一聲電閃雷鳴,不過片刻就已下起瓢潑大雨。
淅淅瀝瀝的水珠順着端正跪在巍峨宮阙外頭的台階上面的男子刀削斧鑿一般的下颚滴滴答答流淌,襯得他的側臉輪廓越發硬朗。
“兒臣李旭,求見父皇,為我母妃沉冤昭雪!”
他在雨中高聲喊道,薄唇一開一合之間更多的水珠沿着他的睫毛和鼻翼傾瀉,宛若滔滔不絕的山洪,随時激蕩男子那顆即将決堤的心髒。
須臾,沒有得到回應,他又高聲喊了一遍,這時寬闊的大殿緊閉的四扇紅漆大門從側面打開其中之一,一名穿着宦官總管服飾的老翁手裡握着一柄十六骨的紙傘快步朝着李旭走去。
及至他的面前,老翁彎了大半輩子的腰杆彼時更加彎了,溫柔大半輩子的語氣也更加溫柔,甚至帶了些許懇求的意味。
他說:“太子殿下,别再求了,陛下因着純良皇後陷害貴妃的事情已經頭疼生氣好些天了,如今後者尚且纏綿病榻苦不堪言,就連夜間入眠都要他陪,這個時候最為忌諱的就是提及這件事情,如果執意這樣隻會更加觸及龍鱗,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那又怎樣,”李旭反駁說道,語氣當中帶了哭腔,似乎十分委屈,“誰人不知,我的母妃賢良淑德恪守成規了大半輩子,怎會因為一個半路殺出的舞姬一朝憑借美色飛上枝頭從而心生妒忌使用卑劣的手段欲除之而後快?”
“這分明是那個狐狸精的陰謀詭計,故意栽贓我的母妃!”
“噓,”老翁聞言膽戰心驚伸出一根食指抵住嘴唇說道,“祖宗,低聲一些,可别讓旁人尤其是陛下知道,如今貴妃正得盛寵,前者甚至都想立她成為皇後,偏生純良皇後這麼多年管理後宮沒有錯處,這樣也就罷了,可是如今司禮監和欽天監的人同時指出她用巫術危害貴妃,使得後者神志不清瘋瘋癫癫幾欲尋死,現在宮中正在流傳純良皇後乃是妖孽呢。”
“呸!”李旭更加生氣不顧身份辱罵貴妃說道,“胡說八道,那是生我養我的母妃,若說她是妖孽,那我豈非妖孽的子孫後代?那我還當什麼太子,幹脆退位讓賢把父皇的位置和大景的百年基業全都讓給那個狐狸精的兒子算了!”
“太子殿下,不可意氣用事!”
老翁又再勸道,就聽李旭又再啞着嗓子磕頭對着大殿裡面喊道:“父皇,我的母妃絕對不會輕易傷人,其中必然有着什麼誤會,欽天監所說代表皇後的星宿晦暗不明的說法有待商榷,司禮監在母妃宮中查出的帶有貴妃生辰八字的布偶沒準也是有人故意嫁禍,兒臣跪求父皇明查!”
“轟隆——”
又是一聲電閃雷鳴,大殿之内的窮武陛下聽聞李旭的言論頓時火冒三丈,站在放着上書奏請廢掉純良皇後和太子李旭的堆積如山的折子的禦案面前來回踱步,時而觀望一下大門,怒不可遏對着外面大聲說道:“聽聽,你們聽聽,他這都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如今司禮監和欽天監團結一心,皇後陷害貴妃的事情鐵證如山不容置疑,文武百官都在求我廢掉他們母子,他竟還敢求我替他母妃翻案火上澆油,真是蠢貨!”
過了一會,老翁從大門進來,一臉憂愁說道:“陛下,太子殿下已經跪了幾個時辰,這樣下去恐怕隔天就要感染風寒了啊,不如還是叫他進來,畢竟你們還有血緣關系,事關國母聲譽,讓他辯解一番又有何妨?”
窮武陛下正巧背對老翁,聞言側過身體面露遲疑說道:“這……”
眼看皇帝有些心軟,老翁的眼睛閃過亮光,彼時不想一位貴妃身邊的奴婢闖了進來,着急忙慌說道:“不好啦,貴妃又被夢魇住了,死活喊着要見陛下!”
老翁:……來得真是時候,這不明擺着是故意的嘛?
“快,擺駕貴妃宮殿!”
窮武陛下發号施令,幾名年紀較小的宦官立即準備好了紙傘、燈籠一類的東西走在前面為着主子引路開道,前者走出宮殿大門,隔着濃密的絲線和迷霧偏頭看了一眼依舊跪在那裡凄凄慘慘的李旭,然後狠心走了。
與此同時,冷宮裡面皇後身邊的奴婢霍豔匆匆忙忙趕來,本來意欲求見窮武陛下,結果遙遠瞥見對方身邊伺候的老翁跟着大部隊殿後的一抹身影,知道自己已經追趕不上,轉而對着地上跪着的太子殿下說道:“救、救命!皇後,她……”
“啊,我的母妃怎麼了?”
李旭見她神色異常,以為純良皇後出了事情,立刻站起身子問道,就聽霍豔結結巴巴說道:“冷宮起了大火,天上有好幾隻大鳥沖了出來,正在到處啄人!”
“什麼,大鳥?”
李旭一邊疑惑,一邊跟着霍豔的步伐朝着純良皇後所在的位置跑去。
及至冷宮外面,隻見數十個人東奔西跑疑似是在逃命一樣,李旭随機攔了一名宦官問道:“發生什麼事情,我的母妃在哪兒?”
“啊……啊!”那名宦官大驚失色當中擡頭看見李旭恢複些許清醒說道,“皇後……皇後乃是妖孽,她制造出了這些大鳥,她是妖孽!”
“你在胡說什麼?”
李旭憤怒揪着宦官的衣領追問,卻被對方掙紮推開然後逃之夭夭。
李旭無可奈何,隻好朝着純良皇後可能存在的平時睡覺的地方跑去,路上的他健步如飛,同時看見果然存在龐然大物一般的渾身燃着火焰的鳥類飛來飛去,時而攻擊地上的人們,但是并不緻命,隻是可能會有重傷。
所幸沒有鳥類傷害李旭,于是他就這樣一路暢通到達冷宮。
李旭一邊奔跑一邊心急火燎想着,皇宮大内怎麼可能突然無故着火?
母妃呢,她在裡面會平安嗎?
還有他們所說的,皇後召喚出來大鳥屬于怎麼回事?
這樣想着,過了一會他就到達純良皇後的寝宮外面,雖然外面遭到渾身燃燒火焰的鳥類襲擊四處亮起紅光,但是好在前者居住的地方沒有影響。
李旭迫不及待雙手用力推開寝宮的大門,接着就被映入眼簾的場景吓得大聲喊叫,“啊,啊——快來人啊,救命!”
但是這時原本應該守在冷宮周圍的護衛和奴婢以及宦官全都逃命去了,根本沒人理他。
于是李旭就在絕望當中,雙手雙腳顫顫巍巍沖上前去一把抱住懸在半空的已經上吊自盡的純良皇後的屍體,将其緩慢平躺放置在地上,他的骨節分明的五指不可置信一般撫摸上了自己母妃的臉頰,觸及到的卻是早已冰涼的溫度,就連鼻翼底下的呼吸也已停止。
李旭抱着純良皇後的屍體确定她已死亡以後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委屈和悔恨,大聲哭了起來,滾燙的淚水從濃密的睫毛和眼睑顆顆分明往下流淌,順着下巴滴在後者的遺容上面,這時霍豔緊随其後而來看見面前的場景也是眼睛圓瞪,擡手捂住嘴巴驚恐不已,最後轉身朝着貴妃的寝宮跑去。
過了一會,窮武陛下聞訊任由貴妃攙扶趕來,看見眼前的慘狀也是一臉的不可置信,這時恰巧一隻帶了烈焰的火鳥從外面的半空當中俯沖過來,跟随窮武陛下和貴妃的數十個護衛立馬一邊拔刀相向企圖驅逐和震懾後者,一邊簇擁兩位主子朝着旁邊後退和躲閃。
于是火鳥就這樣直接了當越過窮武陛下和貴妃朝着李旭撲了過去,還在悲痛當中的太子殿下後知後覺根本來不及避開攻擊,況且他的懷中還在抱着純良皇後的屍體。
為了保護母妃最後的體面,他在千鈞一發之際伸出雙手,在一點防護措施沒有的情況下直接抱住火鳥的脖子,灼熱的烈焰就這樣碳烤他的手上的皮膚和血肉,紅辣辣的痛感絕非常人可以承受,但他偏生拿出來了死不放手的決心和勇氣,用着自己全部的力量與其角逐。
雙方僵持片刻,忽而火鳥發癫瘋狂煽動碩大的同樣燒着火焰的翅膀,導緻大殿之内原有的擺設全都在刹那移形換位東倒西歪,同時頭頂上的瓦片也被飓風掀開,房梁就這樣無所畏懼掉落下來,然後壓在前者的身上,于是變作柴火一樣點燃了屋子四周。
由于李旭是在火鳥的身體之下,将其當做遮掩物品,所以不曾遭到波及,同時火鳥慘被房梁擊打頓時有些頭暈目眩,當即放棄和前者對抗,并且有些搖搖晃晃徹底倒在旁邊,疑似徹底失去意識。
然而站在外面驚魂不定的窮武陛下和貴妃眼見冷宮大殿起火,太子李旭被困其中,雖然怪物已經暫時不再作祟,但是前者卻沒有想要出來的意思,于是催促對方說道:“旭兒,你快出來,裡面危險!”
然而松開火鳥脖頸的李旭對于窮武陛下的勸誡權當聞所未聞,隻是淚如雨下死命蹲下抱着純良皇後的屍體痛哭,窮武陛下見狀又再催促一遍,然後就見前者站了起來對着自己的父皇怒喊質問:“事到如今,你還相信我的母妃會用巫蠱之術謀害貴妃嗎?她都已經被你們兩個狼狽為奸共同逼死,以此證明自己的清白,陛下,你還不肯信她嗎?”
“我信,我信,”窮武陛下察覺到了他想做出傻事的企圖,立馬老淚縱橫大聲再度勸誡說道,“旭兒,你先出來,都是父皇的錯,你的母妃已經死了,我不想你再有個三長兩短!”
站在旁邊的貴妃眼見有機可乘,在李旭猶豫不決的時候,故意添油加醋火上澆油說道:“太子殿下,如今皇後已經畏罪自盡,她用巫蠱之術害我的事情終于可以像她想的那樣死無對證,你快出來,不用越描越黑做出無謂的犧牲!”
李旭聞言,剛想跨過屋内火焰朝着窮武陛下的位置過去的左腳又再縮了回去,依舊涕泗橫流望着後者兩人悲情而又絕望自嘲笑了一聲說道:“呵,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母妃為何懸梁自盡我不知道,但是貴妃,你依靠着自家男丁的軍功盛寵不衰,未來他們或許戰死,或許被我父皇殺掉,你和你的兒子也早晚和我們母子一樣不得善終……”
說着,他的目光越發暗淡無神,轉過身子朝着寝宮最為裡面的位置前進,步伐踉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然後一邊大哭一邊大笑,任由窮武陛下在他後面熱淚盈眶伸出右手五指隔着貴妃和護衛的阻攔大聲嘶吼挽留也不回頭,就這樣漸行漸遠消失在了大火當中。
……
“啊……疼……”
無休無止的黑暗當中,李絮恢複了意識,隻是他還不能睜開雙眼觀察自己所在的地點和環境,身體巨大的痛楚就先席卷全身并且蔓延開來。
過了一會,李旭清楚聽見旁邊依稀有人活動的聲音,但是這時的他尚且不能言語詢問來者是誰,就聽對方率先驚訝開口說道:“喲,乖徒,終于等到你醒的時候了?不容易啊,你可知道,為了救你,耗費掉了多少我的修為和功夫,連我最愛的蜥蜴骨骼都用完了。”
師父?
李旭聞言仔細辨别對方的聲音許久,終于在自己過去的十八年裡追尋到了它的主人,乃是當初在他出生天降祥瑞的時候言說他有佛緣,于是和窮武陛下以及純良皇後約定好了等他長大遁入空門的得道高僧,愛心和尚。
這時的他有些激動,更加疑惑自己分明已經引火自焚,愛心和尚到底通過什麼方式救回的他,但是因為他沒辦法說話,所以隻能忍痛略微擡起一點手臂,就聽他的師父着急勸誡他說:“哎呀,祖宗,千萬不要亂動,你是不是想要問我怎麼把你救回來的?其實非常簡單,因為純良皇後居住的冷宮有條通往外面的暗道,而我在皇家寺院當中掐指一算得知你的命裡有這一劫,所以在起火的當晚一直守候在暗道當中,誰知你這小子性情竟然真的這般剛烈,膽敢引火自焚,若非是我發現暗道門前進來許多濃煙,及時将你拖到安全的地方,恐怕如今你的骨頭都已燒焦了,遑論能夠隻是面目全非平安無事在這寺院後面的山洞苟延殘喘呢?”
原來自己是在皇家寺院的山洞裡面,還是沒有離開京都城内嗎?
李旭心裡升起這個疑問,随後悄無聲息歎了口氣,剛想繼續忍痛活動一下,就聽愛心和尚長久呼吸一下,說道:“隻是你的傷勢實在太重,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沒被灼燒過的血肉,要想恢複以前玉樹臨風的樣子已經不太可能,隻能使用我拿千年蜥蜴特制的液體塗抹皮膚加以緩解和裹着繃帶治療,希望能有效果。”
李旭聞言率先想到的乃是道謝,但是想到自己如今和以後可能變成的不人不鬼的樣子,心裡又有些許凄涼和絕望,就沒再動了。
過了一會,他又聽到愛心和尚起身往外走的聲音,得知對方正在離開,李旭也就放棄思考,迷迷糊糊又再睡了過去。
朦胧之中,不知又再過了多久,李旭仿佛聽見有人用着低沉而又粗礦的聲音叫他的名字,而且不是一個,而是一堆,而且雖然他看不見,耳朵卻能敏銳感覺得到那些聲音來自他的頭頂和周圍。
他們說着:“哈……李旭,你本就是百年難遇的佛門奇才,可憐生在最是無情的帝王家裡,你的母妃含冤而死,你可甘心,你也想要報仇雪恨吧?可是現在的你生不如死,就連自由活動都做不到,你不怨嗎?”
“我……我……我怨……”
李旭在黑暗當中被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和内容蠱惑,在心裡掙紮不已說着胡話,就聽對方繼續說道:“對啊,你就應該埋怨,埋怨你那不分青紅皂白沉迷美色的父王,還有裝腔作勢陷害你母妃的那個小妾,還有眼見主子失勢見風使舵糟踐她的奴婢,甚至京都城内所有的人!”
它又說道:“來吧,李旭,隻要你的一個點頭,答應我們獻出你的軀殼和餘下的性命,就能獲得新生,就能報複所有對不起你和你母妃的人!”
“你……你們是誰?”
饒是被其蠱惑心中升起怨念的時候,李旭也留了一個心眼意欲了解對方的底細說道,就聽對方忽而哈哈大笑居高臨下說道:“我們是妖,也是你的心魔,答應我們的要求,你就可以獲得一副新的軀殼和一種新的生活……如何,來吧?”
李旭用着最後一絲理智意欲拒絕它們的蠱惑,這時忽而就被突如其來的陌生人的聲音打斷兩者的對話,“喂,師父,這裡有個山洞!”
“咦,還有一個渾身都是繃帶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來者聲音稚嫩而又清脆,懷着好奇的心思呼喚另外一個陌生的人說道。
李旭能夠感覺得到他就在自己旁邊,但是沒等他再忍痛做出回應,另外一個陌生的人的步伐發出的聲音伴随金子相撞的響動走進山洞,沉穩吩咐說道:“不要随便亂碰這具軀殼,這裡妖氣遍布,沒準躺着的這人就是我們要找的魑魅魍魉。”
在李旭旁邊的人說道:“可是我們看到的魑魅魍魉都是成群結隊朝着這個方向奔來的,這裡隻有一副軀殼,不太可能是他。”
另外一個人說:“常言甯殺錯,不放過,為師平時沒有叫你不要隻看表面就妄下斷論嗎?”
等待他們說完,李旭能感覺到前者兩人就地休息,這時蠱惑他的聲音愈發靠近和激烈,“李旭,來吧,答應我們,獲得新生……”
“啊……我,”李旭被其妖氣影響,越發神志不清,最後口齒含含糊糊用力說道,“我願意!”
“轟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