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婕抽出一眼望向景樂平,景樂平的上半身沿着床頭牆壁筆直倒下。景樂平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顴骨隆起、眼窩突出、臉頰凹陷,慘白的閃電打在他臉上,雙目早已閉上,此時正借驚雷注視着這對母女。
那一晚的雨就沒止住,雷聲沒停過。
“讓我走!讓我走!有沒有人啊!來人啊!”
門被景婕晃得咯吱咯吱響,她不能在這種棺材一樣的房間裡呆着了,散發着腐朽,死氣,随時都會出現一隻手帶她走。
“滾啊!啊啊啊啊啊——滾開!滾開!!給我滾!”門被放開的那刻,景婕用一隻胳膊蒙着頭擋住視線掩耳盜鈴,驚恐萬分地向後退,退到牆邊退無可退,沾了一身的灰。
付暄聽出來是景婕的聲音,受了幾下拳頭順着聲音摸索到人,将人團住,眼珠不明所以地亂轉,“景婕,是我是我。”
懷裡的人似乎安靜了下來,反之用更霸道的力氣抱住她,顫抖、哽咽、畏懼,正值深冬出了一聲冷汗。
付暄一手攬住她的後頸,一手抱頭,慌忙問:“是我,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又是一道雷聲,景婕抱得更緊了。
原來是怕打雷啊。
付暄柔聲安慰:“沒事的,我陪你,不怕。”
景婕驚魂未定,眼淚橫流,哈出的熱氣潤濕了付暄放在肩前的頭發,洗衣液的山茶花香驅趕了腐朽的黴塵味,混進了她的鼻腔。景婕像小孩抱着毛絨玩偶一樣,依賴,不肯松手,“付暄,我害怕。”
“沒關系我會陪着你的。”付暄用手指拍拍景婕的後腦勺。
付暄自己心裡清楚,她哄人的台詞和動作都很笨拙,唯一起作用的可能就是她的聲音——真有能讓人安心的魔力,誰知景婕竟真的穩定下來了。
付暄剛想松開她,就被一把抱住,“别走,我需要你。”
長這麼大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我需要你”這四個字。就是這四個字,鬼使神差地讓付暄的膝蓋又重新跪了下去。
黴味,灰塵,一曲夜雨,還有兩顆心,一齊漫漶了。
付暄溫柔地重複着“我不走”三個字,像哄嬰兒睡覺般拍着她的後背,揉着她的腦袋,老式燈泡搖搖晃晃,暗黃的光照在付暄身上,讓她有一種溫煖的母性。
女兒在害怕的時候首先會想到媽媽。景婕希望楊千豔可以理解自己的恐懼,但楊千豔瞧不起,瞧不起她的恐懼。
她獨自經曆過很多雷雨夜,現在付暄卻跪在她面前,溫柔地告訴她“沒關系,别害怕,我不走”,付暄不會推開她的擁抱,不會瞧不起她的恐懼。
體育館外的雨聲逐漸變小,景婕才肯慢慢松開她。付暄随之停止了動作,蹲下挪動,揉着跪麻了的膝蓋找盲杖。
景婕将盲杖遞到她手邊,付暄接過說了聲謝謝,遞給她一隻手,“要幫忙起來嗎。”
景婕沒有吭聲,二人手拉手僵持在原地。
“怎麼又不說話了?”付暄問,看她沒有起來的意思,便摸到她身邊坐下。
付暄換個話題問:“發生了什麼,你怎麼被關在這裡了?”
景婕将來龍去脈告訴付暄,“學姐,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付暄:“我聽陳文欣說了你和學生會的事,我自己猜的。”
景婕急了,“她怎麼能讓你一個人?”
付暄抱膝縮成一團,柔聲道:“她要回家的,好不容易買的票不好改簽,而且找你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人家沒有義務陪我。她告訴我關于你在學生會的事我已經很感謝了。”
付暄說完沒感受到景婕任何反應,隻覺得肩膀一沉,下颌感受到輕微的癢感,頸間酥酥麻麻,“付暄,謝謝你。”
付暄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不用謝。”
在半年不到的時間裡,景婕幾乎都在注視着付暄,付暄出醜,她覺得自己應該得意;欺負付暄,她又良心不安。
誰讓當年我們都有失去。
付暄見她一直沉默,不像她平時的作風,轉臉像詢問原因,誰知雙唇碰到了人家的頭頂。她故作鎮定地轉頭,期望景婕不要注意到。
景婕目睹剛才發生的一切,從她呼出的熱氣中,能看出她的慌亂。
房間狹小擁擠,堆滿各種各樣的道具,随時都會熄滅的燈光碎成玻璃渣流進眼底,她毫不避諱地盯着付暄,鎖定她頸間的宿疤,雙目酸脹刺痛。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僞善的祝福,分攤開來的怨恨,都和付暄緊密聯系,她無法對付暄的一切作壁上觀,她也無法将付暄從她的世界抽離。她說自以為解開的死結此刻又重新系上,煩瑣難消。
好像我在意的,在意我的,隻有你。
空氣陷入詭異的安靜,體育館外的雨停了,屋内正下着暴雨。景婕無聲地歎了口氣,渴望吐出包裹兩肺間的腥氣。
女人的眼睛總是最适合看女人的,看她體貼、細膩、沉默、狼狽、既往不咎。
奇怪,春天明明還遠,怨恨的種子卻正在冒芽,就像細雨,總是密匝匝地刺進皮膚,景婕問:“學姐你疼嗎?”
“什麼?”付暄不明白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很好啊。”
下一秒,付暄圈着她就要起來:“你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務室?”
景婕低聲笑了笑,按着付暄讓她坐下,“醫務室現在應該沒人,學姐你再讓我靠一會兒。”
“哦……你靠。”付暄整個人都有點懵。
“學姐。”
“嗯?”
“你怎麼突然想起來找我?”
付暄解釋道:“聖誕那天晚上回來後,你就沒和我說過話了,我覺得你的情緒可能不太對。”
“是不是我的事情像你傳播的負面情緒,所以你不開心?嗷……那個我比較愛胡思亂想。”
“如果你隻是單純地不想和我繼續相處下去,你直說就好,我理解,真的!我主要是怕你因為我出什麼事情,這就不好了。”
一場雨過後,連掉屑的牆壁都在吐息,景婕戲谑地笑着,有點累了:“學姐啊,那你是真的愛胡思亂想。”
下一秒,付暄聽她不滿地自語,好像生出了小脾氣,“啧,怎麼把我想成這麼小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