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再确認一遍。”
“徒兒您說。”
靈台山下,火海狂妄肆意。
“咱們原本是去看别人跳崖的。”
“沒錯。”
小鬼魂們簇擁着聚在火裡,看着面前小有争執的一對師徒,眨巴眨巴眼。
看得很是新鮮起勁,不嫌事大。
“結果我們自己反而掉下來了。”
“是的。”
長嬴垂目低頭,像認錯一般規規矩矩立在自家徒兒面前,态度不可謂不恭敬。
“而這靈台山下燃着的,相傳是能要人性命的神火。”
“貨真價實的。”
長嬴誠懇回答。
周圍火光倦倦地燃着,暖和的溫度轉瞬烘幹了暮兮晚身上的夜深寒露,半點兒不燎人。
暮兮晚眯了眯眼睛,歪着頭,看了看自家師父。
長嬴老實巴交。
她輕哼一聲,又看了看蜷縮在一起看熱鬧的小鬼魂們。
小鬼魂興緻勃勃。
她咽下滿腔話語,最後再看了看掉下來的鬼王。
鬼王掉下來後被砸暈了,正昏在一旁。
“然後,我們全員相安無事,無一傷亡,甚至歲月靜好。”
“千真萬确的。”
“……”
“……”
暮兮晚難以置信,怒道:“什麼勞什子神火!說好的灰飛煙滅呢!”
長嬴也怒:“要真将我們燒死還得了!”
“早知道就不勸楚扶昀了。”暮兮晚歎氣,心道,“他如今在上面,可不知看了我們多少笑話呢。”
“況且……”長嬴站直了身體,整理着方才跌下來時弄亂的衣冠——不過他一向衣冠随意,這衣衫整與不整也無甚差别,“你們本都是幽冥亡魂,已死之人,遑論再死一遭呢。”
所有小鬼魂們聞言一怔。
它們不可置信地仰頭看着身邊看似全須全尾,生龍活虎的姑娘——誰也沒想到她早已不是陽間之人。
不得不說,暮兮晚其實生得十分漂亮。
烏發如緞,穿一身五彩霞衣,眸清可愛,眉眼亦俏皮,但卻不是那種天真爛漫的俏皮,而是一種肆意的,不識少年愁滋味的鮮活潇灑。
靈台山終年不息的張揚神火,都不及她半分靈動。
火光一映,反襯她般般入畫。
暮兮晚。
她曾是這天下最繁華似錦之地,千洲方外宮尊貴無雙的少宮主。
若說白洲楚扶昀是威名赫赫,主殺伐兵戈的帝主,那這位千洲少宮主,便是截然相反的另一位天驕。
她自由,随性,明明該是仙家中人,卻沾了滿身煙火紅塵氣,曾在萬丈金阙上點過天下第一的明燈,曾駕着樓船飛渡千洲火花。
有人斥她沒個神仙樣兒,可一轉頭,她又笑嘻嘻的在萬仙來朝大會中摘得了鼎鼎矚目的魁首。
于是啊,四海十洲的滿天仙神見了她,也隻能忿忿咽下滿腔羨慕,然後扭頭回了自家仙府揪着他們不成器的徒兒耳朵,嚷嚷道:“——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她的生命轟轟烈烈,以至于,就連一向高居雲端,問蔔觀星的辰天閣主見過她後,都破天荒地道了一句谶言:“她與三十三重天上的星宿有緣,絕非池中物,當得起一句前途無量。”
她曾經,最是一場人間佳詞話。
可就是這樣一位在紅塵凡世裡嬉笑怒罵的翩翩神仙姑娘,死了。
死在十二年前。
暮兮晚迎着紛紛向她投來的目光,咳嗽一聲,道:“英雄莫問前程往事嘛!都過去了。”
看熱鬧的小鬼魂們相顧相看,卻是更急切了:“所以晚晚你如今同我們一樣,是遊蕩在人間的孤魂?要當心那幽冥的鬼差來抓你!”
暮兮晚抿唇想了想,又左看看右看看自己的身體,笑道:“是也不是。”
幽冥主管人間事,有諸多鬼差出行在外,負責帶漂泊世間的鬼魂過奈何橋往生。
但暮兮晚與尋常孤魂野鬼相比,顯然還有點兒不一樣的地方。
她好看的眉眼彎了彎:“我的命數不在生死簿上。”
幽冥判官所掌管的生死簿記載着每一個人的前塵來世,因緣際會,可偏偏,那上面沒有她的命數。
隻因暮兮晚是從異世穿越至此的現代人。
天歸初年間的鎮厄之戰中,天地時空有過最後一次紊亂,她誤落于此,于亂世中得了機緣造化,被方外宮的神仙收在座下,作為繼承人撫養,混了個風生水起。
也混了個一命嗚呼。
她非此世中人,死後,也就自然沒有來拘她的鬼差,以至于被她得了空子,以魂體之形在人間飄蕩。
“好了好了!”長嬴看着越聊越起勁的一衆鬼魂們,連聲打斷,“咱們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不是得尋個出去的法子?”
聽得此言,暮兮晚回了目光左右觀看。
眼下他們一行人皆在崖底,崖深且高,四周神火烈烈,有陣法将他們困于此,飛是飛不出去了,得先破了陣再說。
而那鬼王昏厥所在,又正好擋了這崖底唯一的出路。
暮兮晚歎口氣,道聲:“師父你随我一道來解陣。”
話畢,長嬴還未來得及應答,就聽上方傳來一陣驚懼喊叫。
“啊啊啊啊——!”
緊接着,在衆人目瞪口呆之中,忽然又從崖上栽下來一人。
随着撲通一聲,這人徑直栽進了火裡。
暮兮晚雙目微睜,心道該不會是楚扶昀終于想通了?肯跳下來殉情了?
“疼……死我啦……”
隻見掉下來的這郎君身着紫衣官服,先是在火裡滾了滾,又一骨碌爬起來,抹了把臉上的灰,整理了衣冠後一臉無事發生的模樣。
自然,這火也燒不死他。
暮兮晚蓦地回頭瞧着身邊欲言又止的長嬴,半惱半嗔:“說好的神火呢!”
全員無傷,是個人都能在這裡大搖大擺走來走去,主打一個營造氛圍感是麼?
“還好啦,這火是神火不假,卻有洗髓易經,淬體鍛心之效,自與尋常凡火不同。”這身着紫衣官服的玉面小郎君自然而然接了話。
他說罷,才發覺這崖底竟還有人,忙拱手作揖,笑眯眯道:“在下幽冥枉死城拘魂鬼差,崔絕。”
他報了家門,衆人俱是一驚。
暮兮晚奇怪道:“你是枉死城的鬼差?來靈台山做什麼?又怎麼掉了下來?”
“可别提啦!我是被白帝扔下來的!”崔絕撓了撓頭,惱道,“我今夜奉法旨追捕鬼王,一路追來靈台山後,卻沒見着半個鬼影子,隻有位白洲的少帝站在崖邊。”
“那白洲少帝是何等人物?我硬着頭皮恭敬問他,‘您可見着了靈台山的鬼魂?’,結果白帝陰晴不定地看了我一眼,随後一擡眸一撚訣,就徑直将我扔進了這萬丈火崖。”
崔絕長歎一聲,感慨人生之多艱。
暮兮晚閉上眼,安慰道:“你别在意,他脾氣不好,對誰都那樣。”
崔絕驚奇:“聽上去姑娘很了解他?”
暮兮晚無可奈何地一笑:“……不熟。”
說話間,不覺的天色又暗,地面一震,缭繞的神火再晃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