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沉西,天光逝去。
暮兮晚心緒一亂,隐隐浮起一線念頭,她緩了緩,從花樹上躍下來,穿過喧鬧熱鬧的人群街巷,走到了他面前。
“将軍。”她客氣疏離地向楚扶昀打了聲招呼,偏頭往後看了看,一隊人馬,基本都是楚扶昀在白洲時的麾下部将,有些人她認得,有些認不得。
楚扶昀點頭颔首,目光一瞥,立時便有仙将牽着另一匹仙馬過來,暮兮晚遲疑了一下,也輕輕松松躍上馬,與他并辔而行。
“忽然出來,是出了什麼事麼?”他問道。
暮兮晚想了想,道:“沒事,出來走走,碰巧見到虞辭在忙着在灌溉一棵樹,與她說了幾句話。”
楚扶昀一聽,便明白她是指那座道場裡的樹,輕聲解釋道:“那是東洲的鎮洲神珍,木歲樹。”
暮兮晚皺了皺眉,道:“鎮洲神珍?木歲樹?”
楚扶昀道:“它是三十三重天上的木歲星應運下凡,主世間福慶,逢兇化吉。”
暮兮晚聽得詫異,吞咽一下,磕絆道:“是不是……超貴。”
楚扶昀掀了掀眼簾,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又揚眸,輕聲道:“天地間僅此一棵,再多仙物異寶,都不及此樹萬一。”
暮兮晚:“……”
她聽得雲裡霧裡,還是飄乎乎的沒什麼概念。
楚扶昀沉聲一笑,又添了一句:“可能要賠進整個方外宮。”
暮兮晚:“……”
謝謝,現在有概念了。
這樹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寶貝稀罕。
“不是!這麼個無價之寶?怎麼不藏在一個更穩妥的地方!”暮兮晚又想起自己幹得荒唐事兒,不由得想尖叫了!
她要知道這樹來曆,又怎敢造次啊!
楚扶昀思忖半晌,道:“木歲臨世自有機緣造化,大抵,是東洲都主不願輕易幹涉它的因果。”
暮兮晚垂着頭,神情有些恍惚:“它的因果就是被我當成發财樹,還被我輕而易舉澆焉了,如今還快死了……”
楚扶昀閉目一笑,沉聲道:“倒也未必是因你而死,木歲下凡已有三百餘載,逗留太久,早該自隕而去,回歸三十三重天。”
“東洲都主想必也明白此事,所以才未曾過分苛責于你。”
他說得輕描淡寫,是讓她不必介懷。
暮兮晚不由得感慨,她無意間闖了這番禍事,虞辭的态度居然隻是沖出東洲追着她打,當真很是仁善慈悲心了!
她歎了一口氣,有些恹恹的,一路上,也就沒再說别的話了。
暮色更沉時,她随着楚扶昀抵達了請花關外的臨江軍營。
江面很寬很廣,海一樣望不見盡頭,江上有茫茫霧氣,風一吹,涼爽又舒适。
楚扶昀擡眸瞥了一眼天色,道:“我今夜要在江上整軍,你若獨自一人無趣,我待會兒便遣人送你回館驿。”
暮兮晚咬了下唇,半晌,輕聲說了一句:“不必。”
聲音太低了,楚扶昀仿佛沒聽清,轉眸望着她:“什麼?”
暮兮晚閉了閉眼,沒有立刻答他。
有時候她真覺得楚扶昀這個人壞透了,有些話,就非得逼她說得清楚明白,不給她似是而非的轉圜餘地。
“不必送我。”她像是鼓起了勇氣,又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淡,“我宿在你這兒,也一樣。”
這話一出,暮兮晚察覺到身邊的人幾不可察地歎了一氣。
“好。”良久後,楚扶昀才輕聲應下。
暮兮晚沒再看他,也沒接話,兩個人之間是漫長的緘默。
非要再找話說下去,就該是生疏的客氣話了。
她進了軍營後自顧自下了馬,朝着井井有條營帳間走去。
“阿晚姑娘——!”
走了一半兒,暮兮晚忽聽見有人出聲喚自己,回頭一看,隻瞧見在一座軍帳帳頂上,趴着一位半大少年,容貌英秀,眉開眼笑的,朝着她遙遙揮手。
“好久不——!”
後半句話沒說完,這少年目光瞥見暮兮晚身後的人,神情一僵,像是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霎時變了臉。
他忙不疊一個縱身跳下,規規矩矩彎腰作揖,客氣行禮。
“北落山神農一族第八十八代弟子神農岐,拜見少宮主。”
神農岐身着紫衣,衣間挂着不少銀飾,一動,丁零當啷地響。
暮兮晚啼笑皆非,她回眸一看,隻見楚扶昀居高臨下地冷冷瞥了這少年一眼,不輕不重地說道。
“舉止憊懶,自請軍法。”
他說罷,頭也沒回的,轉身離開了。
神農岐腰彎得更低了,汗流浃背的,隻想大呼一聲将軍卑職冤啊!
控告無路,申訴無門,喊冤也沒用。
暮兮晚認得他。
神農岐,藥王神農一族的門下弟子,早個年間在十洲頂頂有名的風雲人物,心性頑劣,曾攪得萬仙來朝大會天翻地覆,誰也不服,誰也不怕,任憑對方是何勢力,都敢惹一惹。
他這一惹,就惹到了剛剛嫁去白洲的暮兮晚。
暮兮晚也不是個白受委屈的性子,用了番謀劃将人擒住,正準備思索怎麼好好收拾這人的時候,楚扶昀笑着出現了。
神農岐被揍了一頓。
老實了。
後來,聽說神農岐大概是自願的歸順了楚扶昀麾下,成了他手下讓人聞風喪膽的十二太仙之一。
神農岐此時此刻仍是彎腰作揖,一動也不敢動,暮兮晚回頭看了看,又看回來,戳了戳他的手,安慰道。
“喂,将軍走了,你不用端着了。”
神農岐頓時整個人一松,如釋重負的吐了口氣兒,差點兒沒将魂兒也一并吐出來。
“阿晚姑娘。”他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笑得像隻狐狸似的,“真的是許久不見了,走,晚上咱倆納涼去。”
今晚薄雲斷絕,夜風飒爽,正是乘涼好時節。
楚扶昀麾下文臣武将衆多,暮兮晚認不太全,但稱得上投緣的,神農岐算得上一位——比如每逢好夜色,兩個人常坐在一起挖冰西瓜吃。
“不去。”暮兮晚回答的幹脆利落。
神農岐皺眉道:“為何?沒事咱們别告訴将軍就成,他總不至于這麼小氣?”
他當然至于!
暮兮晚心道,小夥子啊你還沒被楚扶昀的軍法收拾夠麼?
她記得,楚扶昀一向帶兵嚴苛整肅,可偏偏神農岐還算半個醫官,身上規矩沒尋常仙兵仙将那麼多,偶爾和她一起胡作非為,被楚扶昀瞧見過那麼一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