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攥着的手機屏幕亮着,父親病危的消息像是一顆炸彈,劈頭蓋臉地砸進陳春來十八歲的夜晚,将周遭一切都炸成了廢墟。
而更諷刺的是,上一條未讀信息,還是幾天前父親發來的:“等忙完這陣,我和媽媽就去瑞士看你。”
他一直沒回。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
陳春來擡起頭,夜空沉沉,悶得讓人想大口喘氣。
——來場雨吧。
他想,暴雨,最好能把這一切嘈雜和混亂都攪亂。于是,陳春來沒有多想,直接沖出學校,沿着小路走遠了。
然後,雨真的落了下來。
起初隻是細細密密的水霧,打在皮膚上涼意不深。可幾秒後,雨點像石子落了下來,重得像要把整個世界砸出坑洞。
淚水混在雨裡,自我正在塌陷。
不知走了多久,陳春來隻覺身體越來越沉,直到前方透出一道朦胧的身影。
濡濕的白色裙擺、枝桠間的女生頭發,夜色裡最為耀眼的那部分出現了。
少女站在路燈下,一手握着未撐的傘,一手拿着瓶礦泉水,兩手張開,頭高高揚起,像是…在感受這場雨似的。
陳春來一眼就認出了她。是新生。學校宣傳欄上,那張藍底證件照,他見過無數次。名字是 Jessi,被人用馬克筆寫在牆上,她總是女孩群中最顯眼的那一個,總是那個被人追逐、注視、讨論的對象。
“Hello?中國人嗎?你怎麼也在淋雨?”舒羯優先發現了他,清甜的聲音被雨聲吞沒了一半。
“怎麼了?隻許你淋,不許我淋嗎?”陳春來側過臉,眼尾微微上挑。
“不,我就是好奇,怎麼會有跟我一樣的白癡。”女孩沖她笑了笑,前齒微張,露出一片粉紅。
“我父親病危,在ICU。家裡人在接我回去的路上。”
舒羯尴尬摸了摸脖子,也解釋說:“我的芭蕾比賽搞砸了,徹底的。”
舒羯沒有對這個看起來不屈的男孩說“你會沒事的”或者“節哀”之類的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畢竟她沒經曆過這種事。除了母親早逝,她的家庭還算完整,她也從未真正失去過什麼重要的人。
她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父親不在了,會是什麼感覺。
雨水順着發梢滴落,浸濕了衣領,舒羯微微縮了縮脖子。
淋雨的感覺她算是嘗試過了,一點都不爽,反倒還很糟糕。濕答答的,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冰涼又黏膩,第二天大概率會感冒。
舒羯充滿憐愛地看着眼前這個男生,伸手把傘和水都遞給他:“還是你更慘一些,都給你吧。”
陳春來盯着她的那把直柄的純黑色雨傘,過了兩秒,掠過視線,淡淡道:“不需要,别可憐我。”
“我不是個可憐的人。淋點雨死不了。你趕緊走。裝作沒看見我,就是對我此刻眼淚的最大尊重了。”
陳春來垂着頭,說話聲音很輕,但很執拗,像是劃破雨幕的一道利刃。見女孩還站定在原地,遲遲沒有動作,他随即換了瑞典語,又重複了一遍:“Ga.”(走開。)
舒羯聳了聳肩,并不在意他的拒絕。而後打開了自己的傘,撐到他頭頂上,雨點打在傘布上,發出細密的聲響。
她攤開陳春來的手掌,把礦泉水硬塞給了他,又掏出一包紙巾扔過去:“幹嘛扭扭捏捏的,跟個小孩似的。”
雨下得更大了,路燈微弱,光影晃動。舒羯站在他身旁,像是在用行動告訴他——你不接傘也沒關系,我可以替你撐着。
陳春來餘光瞥着她的側臉,沒說話。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恒的。
我們什麼也帶不走,什麼也無法留下。
但太陽永遠是對的,它每天都會升起。”
細長的脖頸微微仰着,雨水順着鎖骨流下,一條銀色的鎖骨鍊貼在舒羯的皮膚上,折射出一抹微光。
陳春來忽然有點恍惚。
男生和女生在暴雨的夏夜裡憂傷地相遇。
當晚,他又夢見了這一幕。
夢見被雨水洇濕可仍然神氣的睫毛,夢見她圓潤發亮的指甲捏着的傘柄,夢見她仰起頭時,鎖骨鍊在夜色揚起的一道光斑。
夢見那種濕漉漉的、黏稠又無力的感覺,不知是雨水,還是某種被壓抑的情緒,在夜色裡生長、發燙。
那是陳春來第一次見到舒羯。
*
相親的飯局在沈家的賠笑、兩方的尴尬與成年人體面中收場。
陳寒冬還有事要忙,能騰出一個晚上來參與就已經是給沈家很大的面子了。
她看陳春來興緻缺缺,雖然仍像以往家裡教育的那樣紳士禮貌,可她畢竟是他母親,總知道兒子喜歡人時是什麼樣的,沒有眼緣就是沒有。
沈珍珠呢,剛開始進來時眼睛亮了一瞬,而後很快就暗了下去。
兩個人都時不時地在看手機,沒有絲毫想成為有情人的意願。于是她也不再做停留,苦留沈世榮一家在那裡幹瞪眼。
陳寒冬生怕等她走後,沈珍珠會挨家裡的罵,她在二十多歲被逼着聯姻時也曾經曆過,她知道被帶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指責是多麼難受的事,于是乎給Talitha使了個眼色,一起把她帶了出來。
“謝謝。”沈珍珠拿着電腦跟助理走了。
臨走之際,陳寒冬叫住沈珍珠:“你不喜歡Leon嗎?”
沈珍珠笑笑,鄭重其事回答:“阿姨,我喜歡,像他這樣儒雅端莊的男人誰不喜歡,但我從不奪人所好。”
陳寒冬聽不太明白沈珍珠說的話,忙問身後助理:“什麼意思?”
Talitha想起她去法國時曾去過陳春來的家裡。曾看見一些女生照片,張貼在隐匿的角落裡,千篇一律的,都是同一張面孔。
Talitha想了想得出結論:“Leon已經有了對象。”
*
陳春來從吸煙室走出來的時候快晚上十一點了。
手機裡一堆待讀和群聊艾特,唐鑰亭連發給他好幾條消息,說:「出事了。」
他劃了劃上面各色跟舒羯有關的娛樂新聞,不以為意地問:「什麼事?」
而後,他便看到一條鍊接。
舒羯的名字赫然跳進眼裡,底下是有關于她被劇組男演員騷擾的輿論。
陳春來又一次确認自己沒看錯——因為配圖是前幾日的開機合影,舒羯和付傑站在一起的那部分被單獨截了出來。
而騷擾者就是他的表弟,Lucas,AKA付傑。
那個隻在中國存活了僅僅幾個月的人。
不過這張照片裡,男人的手掌心不輕不重,正好落在舒羯的手背上。
因為角度的關系,讓這一幕看起來像在牽手。就連陳春來也有所懷疑…是不是他對這個表弟了解得還是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