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簡單一句話就讓她知道,這封信應該是不能當面交出去了。個中緣由種種,她不會多問。
更不會得寸進尺地強求什麼。
最終,祝恩慈把信給了陳勉。
明明可以這麼到此為止,下車之際,她偏又心有不甘地添了一句:“如果他說什麼話,麻煩您轉達給我。”
陳勉在人情場上縱橫多年,這點弦外之音還是能聽得出。
方先生的态度對她而言很重要。
看着風掃過少女因抿直而顯得倔強的嘴角,陳勉笑說,“一定。”
辦入學的事項很多很雜,報道、住宿、銀行卡,等等。
祝恩慈隻記得開學那幾天手忙腳亂,等忙完了再回頭看,留下唯一稍微深刻的印象,卻是某個小小細節。
人滿為患的校園不讓外來車輛入内時,陳勉的車輕而易舉地就停在了學校行政樓的校長辦公室前。
那兒最空,方便停,但自然不是人人都能停。
這件事情說大不大,不過被同班同學看到,祝恩慈回到寝室就被人拉着問:“祝恩慈,那天送你來的車是你家的嗎?”
祝恩慈勉強回想到這個細節,她坐在寝室的窗下,正翻着新領來的專業書,淡道:“不是。”
黃錦雲睜大眼睛瞅着她,在等着下文,要聽她講車的來路。
祝恩慈不好晾着人家的好奇心,編了個借口:“是我攔的出租。”
黃錦雲噗嗤一聲:“這麼牛逼,随手攔個邁巴赫啊?”
“……”
這笑聲讓她面色一窘。
祝恩慈當時忙着往車上裝行李,并沒留心車牌,幾天過去也沒剩多少回憶了。
她幹脆講實話:“是我的資助人的車。”
“資助人?”黃錦雲歪着腦袋看她,好奇又不解,“做什麼的?”
其實不太清楚,她模棱兩可地回答:“應該是個富二代。”
祝恩慈對有錢人這個群體的印象,“富二代”可以一言蔽之。
好在黃錦雲沒有多問了。
開學之前是軍訓。
早秋,花雨飄搖,萬山紅遍的京城,天氣一直晴不晴,陰不陰的,偏偏就是沒有雨。
站了幾天軍姿,每到夜裡,蕭敬騰的歌響徹宿舍樓,伴随着一群哐哐敲碗的聲音。
“明天要下雨了!是不是可以在宿舍整理東西了?”
好消息從室友黃錦雲口中傳出來時,祝恩慈正在給媽媽發消息。
祝芳菲:曬了一點筍幹,豆角,還做了一點柿餅,媽媽給你寄了過去。在學校和同學好好相處,缺錢的話和媽媽說。
祝恩慈剛回過去一個:好。
祝芳菲:嘉誠開學晚一點,媽跟他說了,讓他回北京之後關照着你。
祝恩慈看到這句話傳進來時,轉在指尖的筆掉在桌上,她遲疑了一下,有些話想講,沒有說出來,回一句:嗯。
黃錦雲從祝恩慈的身後熱絡地撈住她的肩膀:“下雨的話一起去外面逛逛吧?”
祝恩慈答應下來。
她收好珍惜使用的老式手機,也折好剛剛在翻閱的《空氣動力學基礎》。
晚上,外面果然下了雨。
祝恩慈和黃錦雲各撐了一把傘往外頭走,黃錦雲又提起之前那輛車的話題,表現得對她的資助人興趣很濃。
祝恩慈沒有多談,說不是很清楚。
黃錦雲又問她的家裡情況。
祝恩慈懂得不能與人交淺言深這個道理,但知道對方沒有惡意,不過是新同學之間互相認識交流的一環。
祝恩慈和她收斂着聊了一些:“我小時候我父親就不在身邊,一直都是單親,後來媽媽又生了大病,當時我正好初中畢業,家裡親戚都建議我不要再讀書了,去學一門手藝。”
黃錦雲拉着祝恩慈的手,跨過濕漉漉的水塘。
清清的水塘盛住雨滴,秋日的碎雨像珠玉似的投進去,叮咚打着旋兒。
“什麼手藝?”
黃錦雲偏眸去看雨裡的祝恩慈,眼中帶着類似于同情的情緒。
但祝恩慈看起來并不需要旁人的同理心,不需要誰來将心比心地領會她的成長。
她隻是平靜地講述過去:“我媽是開布藝坊的,想讓我去學做裁縫,繼承家裡的小店。或者去學一些别的,能賺錢的都可以。”
她聲音輕淡,散在風雨之中。
一副清冷挂的長相,淡如茉莉。一雙杏眼,笑起來輕輕彎折,像黃昏時的上弦月。
不過祝恩慈平常不愛說笑,開學不滿半個月,她已經去了許多次圖書館,看起來對社交、對異性并沒有太大的興趣。
大家都還在暑假的餘韻裡,沒有玩夠時,她已經買了四六級書在準備通關。
學習讓人的氣質顯得寡淡,再如何清麗漂亮,不過是個書呆子。
“那後來呢?”黃錦雲接着問。
“後來——”
祝恩慈講到這兒,倏地話音一止。
有趟車疾馳過去,穿過學校禮堂前的廣場。
不知怎的,不過一輛普通黑車,在雨裡一閃而過的明亮漆光,令兩人同時偏頭望去。
黃錦雲越過祝恩慈的肩膀,往那邊看:“今兒學校有個什麼國際交流會,來的都是大人物。”
很快,車泊在禮堂之下。
開車的司機下來,舉着傘,到側後方給人開門。
寂寂的夜色裡,下車的男人一雙長腿邁出,步履從容,不必親自撐傘,于是雙手插在褲兜裡,即便風吹雨打,也不影響他的松弛。
他背對着祝恩慈她們,款步往禮堂的台階邁上,清隽挺拔的身姿不疾不徐。
一個背影,她就能這樣遙遙地認出。
祝恩慈望着男人的身影,問道:“是老師嗎?”
黃錦雲笑了,“這嚴整待發的陣仗,一看就是上面的人啊。”
恩慈怔然:“上面的人?”
黃錦雲以為她不懂,将手遮在嘴邊,到她耳畔:“就是大領導。”
女孩子的語氣諱莫如深,想是見過些世面,但并不多,因而語調隐隐崇拜時,還顯現出幾成天真跟稀奇。
這一幕跟祝恩慈的某部分回憶湊巧撞上。
男人拾階而上,慢慢地走到了禮堂的光亮裡。
身後的司機利落地收傘。
男人偏身看向司機,稍稍颔首的同時,薄唇輕啟,看口型,像是說了句“多謝”。
檐雨如繩,澆出拔地而起的濃霧,将修長人影掩映了去。
當時陳勉自嘲是個當司機的,但行政樓肅穆的閘門不吝啬為他敞開,倘若被丢進這江湖裡,勢必也是個能濺起水花的人物了。
至于眼下,這般百無禁忌的氣場,令人覺得,比遊刃有餘更高級的狀态,是吹灰不費的泰然。
祝恩慈察覺到,那是她不能夠輕易見到的人。
她把他的名字含在口中許多年,終于在此刻随着鼻息輕輕地歎出。
方清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