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恩慈想了一想這時要說什麼。
說謝謝太俗,“多虧您的栽培”又官方了些,油嘴滑舌的話她不想講兩回。
不過方清懸看起來并不在意她如何接茬。他說完恭喜,便偏一下頭,沖着陳勉吩咐道:“去廂房等我。”
陳勉應下。
而後方清懸又給她一個眼神,意思是:坐吧。
紫榆小桌前,男人單手撚隻汝窯杯,稍稍沖洗,給她斟了一口茶水。
平常這些瑣事必不是他來做的,此刻舉手投足間顯現得悠遊。
因為不趕時間,倒杯茶便成了興味。
月上枝頭,映得男人的動作慢條斯理,手骨清瘦漂亮,清風拂過風雅柔和的一張冠玉面容。
祝恩慈接過道謝,但并沒有喝。
方清懸問:“老陳和你講了情況?”
祝恩慈低頭看袅袅的茉香,輕應:“說了。”
他的深眸劃過她清瘦的臉龐,暗含一點雁過無痕的凜肅:“什麼時候學的畫?”
“自小就會,花鳥七級。”
方清懸一思索,認可道:“懂的很多。”
明知是場面話,男人低醇的嗓音加持,悅耳得過分,也誇得她有些臊。
不敢自诩博學,祝恩慈言簡意赅地解釋說,“小時候隔壁的爺爺是國畫大師,退休到我們山裡去采風,是沾了人家的光,我買不起顔料,都拿他剩下的。”
她說話時看着他,眸裡漾着一絲粼粼水光,眼下盡數是自然而然的清澈。
和方清懸說話的人多,不生怯、不谄媚的卻屈指可數。
這姑娘就這麼眼波清清和他對坐着,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
方清懸正要接話,萍姨從東廂房裡迎出來,手裡端一壺清茶,是要送去後院的:“方先生回來了?”
方清懸看她:“那小鬼呢。”
“在後院裡折騰呢。”
他說:“讓她來見老師。”
萍姨瞧一眼坐在他身側窈窕溫文的女人,應了一聲:“诶。”
話正說到這兒,還沒輪到人去三催四請,十歲大小的小朋友已經眼觀六路地察覺到家裡有不速之客,匆匆跑來,往前一躍,跳出了門檻:“舅舅,快看我畫的寫意小荷!”
方清懸将她宣紙一展,修長骨節由上至下輕輕一捋,夾緊紙面兩端,縱使批評,卻是寵溺的口氣:“鬼畫符。”
“你懂什麼!?”唰一下,畫又被小女孩氣急敗壞地奪回去。
方清懸沒同她計較,看向面前少女:“得麻煩你,看一看她有沒有學畫的資質。”
祝恩慈微笑:“好。”
他定格在她輕柔的笑眼裡兩秒,别開眼去,又喊:“萍姨。”
“這兒呢。”
方清懸給她介紹:“這位是祝老師,勞您領她過去,我去和陳勉談幾件事。”
“沒問題。”先生介紹來的人,萍姨自然不敢怠慢,對恩慈微笑:“祝老師,到後院來喝兩口茶吧。”
方清懸三言兩語就将這事安排妥善了,到此便目送二人前往後院,沒再跟過去。
自然也不知,有人落了一節魂兒在他身上。
等萍姨又開口,祝恩慈才将那一縷思緒收回,豎耳聽她的話——“之前讓學古筝,小手指磨破,老師說是指法不對,她不聽,非把人趕走,說學不成這破琴!行吧,老太太說,那學個畫總行,省得吵耳朵,讓她學着修心,靜一靜。”
祝恩慈笑了一笑,低頭觀察走在前面小大人似的蔣羽。說了客氣話,“孩子小,有氣性也正常。”
蔣羽端着自己的畫,摸着下巴正琢磨着哪兒鬼畫符了。
祝恩慈跟着萍姨走到院子最深處,又穿過一片長滿梅樹的院落,邁進了後院。
緊接着就見到了剛下牌桌的方家老太太。
老人家青絲白雪,绾了發,一身緞子旗袍,手帕掖進玉镯裡,閃光的發箍上有珍珠蟠在鬓前,絲巾拂頸。
祝恩慈打聲招呼:“老太太好,我叫祝恩慈。”
老太太隻輕瞄一眼祝恩慈,沒多看,興緻不濃,但畢竟對方是文化人,她的姿态還算厚待,象征性了解一下,“多大了?”
“18。”
“這是剛讀大學吧?”
“是。”
“坐吧,這位小老師。”
金絲楠木的桌椅上擺好筆墨紙硯。
過會兒,萍姨又端來小碟,擺一點蜜餞瓜子。
祝恩慈瞥一眼小小筆山,連這樣一件小玩意也是真真上好的玉器,剔透晶瑩,不需上手去探,也知曉質地之精美昂貴。
沒太多的寒暄,祝恩慈坐下便陪着蔣羽畫了會兒畫。
祝恩慈沒誇大自己的水平,但實話說,教一個入門的小朋友還是綽綽有餘。
她測了蔣羽的色感,竟出乎意料地還不錯。
又看她被指“鬼畫符”的那幅小荷,雖然筆墨沒有章法,但色彩的運用和臨摹的筆觸巧勁兒都使得剛剛好。
資質不說滿點,但很是夠用。
就這麼在桌前待了一會兒,萍姨和老太太不時地進進出出。
試課到半途,隔一道茶青的門簾串珠,裡頭傳來兩人攀談的聲音。
是老人家問:“清懸跟他老子又怎麼了?成業的狀都告到我這兒來了。”
祝恩慈一邊看着蔣羽臨摹先人作品,一邊被動地接受了一些信息。
萍姨說:“還不是為林二小姐的親事,董事長又催他跟人碰面,弄兩張話劇票讓請人去看,清懸推了好幾回,不是有這事就是有那事,總是約不成。”
“親事”二字令她眼波稍頓。
這話題離她的生活就太遠了。
說是有心也無心,堂前沒人說話,祝恩慈便就這麼聽了一聽。
老太太歎一聲:“你說說,這到底有什麼可犯難的?林二姿色不淺,雖說性子嬌了些,隻要這秉性不差,女孩兒家再大的脾氣,哄一哄就過去了。說通俗些,不過是搭夥過日子,蔣文成和他姐姐,現在不是挺好的。不過是叫他請人吃個飯,看個戲,多大事兒?現在誰都看出林家姑娘對他芳心暗許,他總這麼着可不行,遲遲把人給耽擱了,還拂了人林家的顔面。”
聽到這兒,蔣羽的筆端倒是握不住了,往玉器上重重一倒,沖裡面嚷嚷:“他要是不喜歡人家還吊着人家,那才叫耽擱。”
屋裡靜了兩秒,老太太聲稱:“你倒是刻薄起我來了。”
“您管這叫刻薄?”
蔣羽牙尖嘴利,同家裡長輩說話的姿态,讓人一眼便知道是溺愛大的。
老太太撩了簾子出來,沒急着治她,一副實在沒轍的表情。
“你舅舅他心氣兒高,你去勸勸他。”
蔣羽渾不在意地呿了聲:“我勸他什麼,我看内林家閨女可不是什麼好人,一見了舅舅走不動道兒了。”
老太太大駭:“我的祖宗,這話可不能亂說。”
蔣羽置若罔聞:“再說了,妾有意,朗無情。你看那馬文才和祝英台能有什麼好下場?”
老太太氣急:“你這丫頭,就這點兒教養分寸,人老師還在呢,說出去叫人笑話,咱方家養出了個潑皮!”
她怒斥一番,又慌裡慌張撚過佛珠要撥:“罪過,罪過。”
蔣羽嘴巴撅得老高:“我又沒傷天害理,何況我哪句講的不是實話——”
她話音未落,被一道低沉訓斥的聲音重重截住。
“蔣羽!”
蔣羽霎時間閉上嘴巴,瞧着冷氣森森的門外。
祝恩慈随她瞥一眼門口。
不多時,方清懸回到後院。
他正在門口打電話,聽見裡頭小孩吵吵就回頭看了眼。
瑩白溫潤的氣質有如一塊沉冷的上好玉器,被置進這古董一般的屋子裡,給這般韻味添份質感,也降了降溫。
“坐不住就去門口站三個小時。”
到底是男人,聲音沉厚許多,一落地就将蔣羽唬住。
小丫頭噤聲,還緊緊捂嘴表示并不再犯的決心。
幸好很快,方清懸的電話沒聊完,救了蔣羽一命。
他收回冷肅的視線,就站那兒,接着對着手機講了幾句話。
蔣羽沖他背影做了個不服氣的鬼臉,又借機到恩慈的耳畔,虛聲說:“我太太特假,她就一假菩薩。”
祝恩慈輕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