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一段時間,祝恩慈每周去一次绮園。
方清懸幾乎再也沒有現身過。
一周一次并不算很高的頻率,四次可以碰面的契機過去,便又捱過了一個月的時間。
祝恩慈按時坐進他派來的車,在車裡猜他今天在不在,每每好像拎着竹籃去打水。
好在方家的老太太誠然出手闊綽,沒有真的讓她一場空。
秋天有了好消息,祝芳菲在電話裡告訴她:“家門口的鐵路已經完工了,不會多久就能運行起來了,以後你直接坐高鐵到省城,回青山也不用那麼煎熬了。”
祝恩慈握着手機,沒有想那颠簸跋涉的路途。
那一時間,她想到的是方清懸。
她不知道這些項目的結束有沒有給方清懸這個名字添上一筆榮譽,但不出意外,其中是有他的功勞在。
她暗自揣測了許多,關于他的來曆,他的身份,旁人對他的姿态如何,祝恩慈都看在眼裡。
她對人情的領會偶爾遲鈍滞後,但祝恩慈并不傻的。
祝芳菲在她走神的間隙,一刻不停地在說:“媽這兩天曬了點陳皮,給你寄過去?家裡的石榴也結果子了,我放一起吧。對了被子夠不夠?北京冷吧?聽說零下幾十度,快冬天了,我趕緊給你再做一床。”
祝恩慈失笑,打斷:“好了,我難不成還把自己凍死?你也不用一個勁地給我寄東西了,尤其是吃的,在寝室裡都堆成山了。”
“不給同學分?”
“分了還剩不少。”
祝芳菲想到某種可能,突然冷了聲音:“恩慈,你在外面千萬不要覺得低人一等。”
她這話一出,兩端都靜了靜。
媽媽是一個敏感又較真的人,不僅從旁人的言行裡判斷事情,還會發散出來一些莫名其妙的劇情。
估計此刻正在揣測:
女兒因為家境清貧,到了眼花缭亂的大城市裡,不好意思跟穿金戴銀的室友透底,于是把那些不值錢的瓜果藏着掖着不拿出來。
分不分食是小,愛慕虛榮是大。
祝芳菲身體裡那些無人在乎的骨氣又開始作祟,把場面弄得僵住。
祝恩慈平靜地說:“我從來不覺得家境讓我難堪。”
幾秒後,媽媽的呼吸聲才慢慢恢複自如。
祝恩慈将話題緩和,給她講近況:“我最近在做兼職,教人家小孩子畫畫,樊老師當年交給我那點本事,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
樊老師就是那位教她國畫的大師,是祝家十分和睦的鄰裡。
藝術是有門檻的。
祝恩慈走投無路的時候想過,大不了她還可以留在青山從事畫畫一行。
後來她發現異想天開,人在溫飽困難的時候,哪裡有心情去舞文弄墨?
青山根本沒有她的舞台。
直到眼下,才在北京舒展了拳腳。
她說話時,正在桌上擺弄蔣羽給她留的那些寶貝。
勾線的純羊毫,天價的定制款。花青的小小水盂,比博物館裡展出的上古瓷器還要精美。
蔣羽心情一好就甩手送給她,隻嚷嚷用不慣,要換新的。
輕飄飄的毛筆握在祝恩慈手裡,卻重如千斤。
胭脂色的筆頭往熟宣上一捺,空白紙面上就多了一朵海棠的瓣。
祝芳菲又警惕十足地問她:“什麼人家?”
她半開玩笑地答:“是大戶人家。”
祝芳菲沉吟。
祝恩慈預感不對:“你在害怕?”
“媽當然是怕你誤入歧途。”
祝恩慈笃定說:“我不會。”
對面拔高的聲音,讓她想起那年媽媽勢不肯接受垂憐的姿态。
祝芳菲即便倔得隻剩半條命,也不肯去找那謀了一官半職就抛棄妻女的前夫。
更不肯接受一個來意不明的富二代好心資助。
如果不是這句“誤入歧途”,祝恩慈都快忘了當時在她病床前掉的眼淚。
彼時,祝芳菲耳提面命地扯着她說——“要一個陌生人幫你幹什麼?升米恩,鬥米仇!你明不明白這個道理?”
祝恩慈咬着牙低眸,說:“我還想上學。”
祝芳菲說,“你實在想上學,媽去借錢,媽就是還剩一口氣,也給你把錢湊夠了!你找的什麼人幫你?北京來的?大領導?當官的?!我看你真是不想好了——!”
祝恩慈道:“有沒有可能,對我們來說是鬥米,對人家來說,不過是指縫裡漏一點。”
她管不着什麼升米恩鬥米仇,她隻知道她要上學,她要讀書,她要走出這座大山。
她非常需要這份資助。
非常需要。
“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祝芳菲怒上眉梢,指着她的指尖都在發顫,“你叫他來跟我說,誰知道他是人是鬼?現在社會上那些人,看着年輕漂亮的女學生,就動了歪心思,你——咳咳!”
她砸完了床,又去砸自己的胸口。
沒經家長的同意就草草決定這樣一件大事,是祝恩慈的過錯。
她沒有回嘴,安撫好母親激烈的情緒。
最後,祝芳菲是打了陳勉的電話。
那時候祝恩慈還不清楚為什麼一通電話過後,祝芳菲就松了口,最後答應了接受資助。
直到她後來見到陳勉,才明白有的人縱橫交際場多年,百煉成鋼,嘴皮子上的功夫都是其次了,那般勝券在握的心态才是制勝法寶。
這點小事,甚至用不到方先生親自出馬。
和媽媽的電話結束很久,祝恩慈才緩過神來。
宣紙上,她最終隻畫了一朵花瓣。
因為從沒有用過這麼上好的筆,最終隻将它無比珍攝地收藏了起來。
大一的上半學期,祝恩慈過得忙碌。
因為主動加入了無人機創新大賽的隊伍,除了绮園的兼職,祝恩慈還需要在課程之餘,奔波在實驗室和寝室之間。
蘇朵有一回問她閑事:“你天天跟着我們做實驗,早出晚歸的,你們寝室的同學不會有什麼意見吧?”
祝恩慈隻說不會。
她心裡想,其實她們回來更晚,誰也不打擾誰。
黃錦雲最近戀愛了,更是顧不着和祝恩慈聯絡感情。
祝恩慈對她的戀愛過程一概不知,因為同學在講八卦的時候,她基本泡在圖書館。
古代人有頭懸梁錐刺股的毅力,祝恩慈不需要這樣折騰自己,她能做的就是盡量遠離溫床。
不過縱然對朋友的愛情不聞不問,她也好幾次碰見宿舍樓下有車在等。
那車還挺熟悉的。
因為能在學校裡馳騁的跑車不多,還改了色,磨砂的藍色漸變,是輛蘭博基尼。
祝恩慈頭一回在教學樓看見的時候并不知道那是什麼車,隻記得車主一副蠻橫無理的痞子樣。
沒想到再見那痞子,他已經成了她室友親密無間的男朋友。
她是跟黃錦雲一起下的樓。
“何容與!”黃錦雲幾乎是朝着靠在車前等她的男人飛奔過去,“你今天來得好早呀。”
仍然是斷眉、短鬓,造型獨特的男孩子引人注目,祝恩慈不由地又想起上回他說她新鮮,兩人差點嗆起來那茬。
顧及黃錦雲在場,最好的處理方式是假裝沒看到。
然而正要走時,又被喚住:“恩慈,你現在去兼職嗎?打車還是地鐵?要不要我男朋友送你?”
祝恩慈回答:“不用。”
她沒看男生,不過能預感到對方的視線在她身上走了一圈。
“什麼兼職。”何容與問懷裡的黃錦雲。
“不知道啊,她給人家做家教吧,我沒問。”
黃錦雲泡在愛情的甜蜜裡,也不再管祝恩慈了,“哎!你到底能不能帶我去你哥那個會所玩玩?你要是怕掉面子,我不說是你女朋友還不行嗎?”
“誰說你掉面子了,”何容與回答着她,視線卻粘在不遠處的女孩子身上片刻:“就一會所,有什麼稀奇的?”
“我就想知道裡面有什麼嘛。”
他想了想,“下回帶你去玩兒牌,□□會不會?”
“我會撲克啊,不過我隻會炸金花。”
“學點兒花樣,玩起來過瘾。”
“那是不是玩很大的?我沒那麼多錢呀。”
“有我在,你就是沒錢又能怎麼着你。”何容與說着,摸摸她的發頂。
黃錦雲大概覺得她的男朋友這句話man爆了,立刻像個小貓似的,眯眼笑笑,接受了這份摸頭殺。
祝恩慈飛快地走過轉角,不再繼續看這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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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是程碧落的忌日。
古刹莊嚴的紅牆映着深秋鮮黃的銀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