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嵌珠神獸香爐薄霧袅袅,安神香淡淡地飄散在禦書房。
文帝懶洋洋地躺在軟塌上休憩,宮女在一旁扇風,李公公靜候在殿下。
有太監躬身上前禀告:“陛下,禮部侍郎張大人求見。”
“宣。”
張大人進到書房,拱手道:“參見陛下。”
皇帝被李公公扶起身,坐在榻上。他雙手撐着膝蓋,沉聲道:“愛卿有何事啊?”
“回陛下,三皇子冊封郡王,按禮應舉行冊封典禮,這流程……”
“從簡,冠服俸祿按郡王品級,再賜珍珠五斛,玉如意一對,黃金百兩。下月十五大婚也從簡吧,不用多折騰了。”
張大人眼觀鼻鼻觀心,恭敬道:“是。”
張大人離開後,皇帝起身朝書案走去,坐下翻開奏折批閱。
其中許多彈劾魏辛的折子,說他不顧禮義廉恥,違背倫理道德,又說三皇子雖被廢太子之位,身體有疾,畢竟是皇子,怎能與臣子成婚。
諸多雲雲,铿锵力竭,字字珠玑,誓要把‘禮義廉恥’四個字刻在魏辛的腦門上。有個腦子一根筋的禦史甚至言語直述陛下此舉不妥。
他輕叱一聲,将折子丢在一邊。
文帝将知命之年,自即位以來頗有政績,現在帝王之心不減,此番賜婚三皇子容岐跟魏辛,惜才是一方面,更是要籠絡人心。
北邊蠻族虎視眈眈,魏辛雖行事放浪、秉性兇戾,年歲才二十有三,正是大好年華,以一人之勢震懾虎敵,至少能換十年太平。
原先他考慮過選一位郡主嫁給魏辛,不過既然對方已經有選擇,還是已經無用殘廢的兒子,他雖心有芥蒂,但還是同意了。
當年太子廣受擁戴,如衆星捧月,欽慕他的人從世家豪族到官員子女不計其數,也許魏辛就是那其中一個。
可曾經那個驚才豔豔的太子,如今算是廢了。
不管魏辛是真的命格犯沖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左右不過是想要他這個兒子。年輕人不給點甜頭,怎麼會聽話。
文曆十七年,霜降。皇三子容岐封昭王,賜昭王府。
這日陰雨淅淅瀝瀝,一輛精貴寬敞的馬車停在王府前,四個護衛騎着高頭大馬、撐着紫竹玄傘随護在兩側。
一旁太監小心翼翼地掀開車簾,說道:“殿下,王府到了。”說罷,便從後面小一點的馬車中取下輪椅放到大門前,用幹淨的手帕仔細擦幹淨水漬。
護衛翻身下馬,其中一個将傘遞給旁的丫鬟,踏上馬車恭聲道:“殿下,屬下扶您下車。”
容岐淡淡‘嗯’了一聲,撐着身體趴到侍衛的後背。那侍衛托住他下車,旁邊的三個護衛立即上前撐傘,一絲雨滴未曾落到他身上。
他被扶着坐到輪椅上,看着朱紅大門上方的匾額——昭王府。
爵位最高等是親王,郡王是二等。不過畢竟是皇家宅院,昭王府雕梁畫棟,寬敞甯靜,亭台樓閣十分雅緻。
路過花園時,假山流水錯落有緻,霜雪落繁花,一看便是被好好布置過的。
護衛注意到他的神色,停下推輪椅的動作,說道:“殿下,這院子是将軍專門布置的,他今日軍中有急務,不便來迎您入府,請勿怪罪。”
廊下雨滴紛墜,落成一幕雨簾,打濕了院子裡的花跟湖邊的枯柳枝,綠竹成林,回廊一段連着一段,與地面相接的卻不是階梯,而是舒緩的小坡。
即使他這個殘廢,推着輪椅,也能無所阻攔地逛完整座王府。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安靜舒适地看過雨景了。
寝殿跟書房連在一起,被珠簾後一道多扇屏風隔開,屏面髹漆,做工精細,上面繪制了一幅流雲牡丹圖。
房間寬敞通達,華貴幹淨,布置得十分雅緻溫馨,擋住了屋外深秋的寒意。
很難想象這是出自誅殺兩萬降軍、兇橫殘忍的鐵血将軍之手。
容岐擡手阻止了侍衛的動作,自己推着輪椅在屋内轉了一圈。
背容岐下車的侍衛明顯是這群人的頭兒,他上前拱手道:“殿下,屬下淩風,以後就由我們四個護衛您的安全。府内的丫鬟仆人都是将軍親自挑選的,管家劉啟正在安排府中事務,殿下盡可放心。”
“今日奔波本王有些乏了,你們下去吧。”
“是,丫鬟就在門外伺候,殿下可以随時傳喚,屬下告退。”
“去吧。”
一衆人退出去,房間裡安靜非常,雨聲絲絲入耳。
他略顯蒼白的臉上神色恬靜,劍眉英挺,一雙眼眸烏黑深邃,鼻梁高挺,薄唇輕抿,端是一副玉樹臨風的俊美模樣。
若是以前,舉手投足間顧盼神飛,更是英俊潇灑,金玉貴氣。
窗外,一攏翠竹在雨霧中,雨滴落在池中濺起水花。
他思緒飄遠了,多年未見,也不知外祖父他們過得怎麼樣了。鎮國公一府雖被貶官削爵,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想來處境應該比他好一些。
他摩擦着輪椅的撫手,神情冷戾:“盧太尉……”
四年前,蘭妃親子五皇子容繁在校場騎射時不慎落馬摔傷,病居期間被人下毒。下毒之人被捉住之後經不住嚴刑拷打,交代幕後主使之人是太子容岐。
後雲州有人進京告禦狀,稱鎮國公沈氏一族在雲州割地自治,搜刮民脂民膏,殘害百姓,且膽大妄為為太子建廟。
當時容歧已封太子,可兄弟間争鬥從未停止,朝中傳言最後帝位花落誰家尚未可知。
文帝早就有所耳聞,覺得事情來龍去脈已然明了,龍顔大怒,責容歧為了權力殘害手足,沈家無視君威,大逆不道。
當時容歧心下驚駭,瞥見那告禦狀的中年男子害怕地看了盧修顔一眼。
隻是短短一眼,他恍然大悟。
然而當時他年少不知帝王心重,加上心中怒氣沸騰,前一刻被叱跪在地,後因思緒紛亂,急切地想要申辯,慌忙之中從地上站起身。
這個動作觸怒了當時盛怒的皇帝。
皇帝驚覺他竟敢如此藐視皇威,以下犯上,怒不可遏地抽出放置在架上的寶劍,利刃出鞘,眼前鮮血飛濺。
禦書房傳出太子痛苦的哀叫聲,滿地血污。
之後幾日皇宮冰冷如墓,人人自危,連來觐見的大臣都噤若寒蟬。
他這位父皇啊,越老越容易激動。留下外祖父一家跟母妃,不知道是愧疚多一點,還是怕手段太狠,在史書上留下一個暴君之名。
容岐眼睛淬寒,轉動輪椅往書房走去。
他靠近書案,打開宣紙想要落筆,猶豫許久最後一字未寫。
他既已出宮,沈府那邊必然已經知道了,現在王府這些侍衛仆從都是魏辛的人,他現在孤家寡人一個,不能操之過急。
“殿下?”
話音一落,一道修長的身影翻窗跳進屋内,姿勢潇灑利落。
容岐推着輪椅轉身,便看見魏辛從屏風後面探頭。
頭發被雨水打濕,幾縷烏黑細發貼在臉頰,渾身透露出一股潮濕的氣息。
魏辛現在身份不便登門,想必是偷偷翻進王府的。
容岐眉頭輕輕一皺,很快恢複一副溫和模樣,明知故問道:“魏将軍沒帶傘?”
魏辛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水滴,淺聲道:“忽逢驟雨,沒來得及。”
容岐看了他一會兒,一身濕漉漉的,膚色因雨水更顯蒼白。
他推着輪椅從木杆上取下幹淨的帕子遞過去,“将軍擦一擦,從衣櫃找件衣服換上,天寒得緊,别凍着了。”
魏辛接過錦帕:“多謝殿下。”而後退了兩步朝卧房走去。
容歧斂去神情,思緒紛紛,盯着窗外的雨景看得入神。
“殿下喜歡賞雨?”
魏辛換上一身玄色錦衣,因兩個人身形相仿,穿起來倒也合适。
隻是他取了發冠,一頭長發如墨,臉如寒玉凝霜,眉眼如山黛。
武将一般不都器宇軒昂、威猛剛強嗎,這魏辛身上怎麼總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妖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