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并無一絲歡喜,隻有被欺騙的怒氣,以及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氣急敗壞。
容岐額頭抵在地上,解釋道:“父皇恕罪!兒臣在陰雨天腿疼難耐,經常傳太醫針灸,太醫也說過腿疾難愈。但不知道為何,一個月前,兒臣的腿漸漸有知覺了……”
他忐忑不已,語氣漸弱:“隻是兒臣不知該如何告知父皇。”
皇帝眼神沉沉地看着他:“你還在記恨朕失手傷了你?”
容岐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急聲道:“兒臣并未記恨父皇,隻怪遠親族人仗勢淩人,怪當日兒臣沖動,讓父皇寒心,父子間生了嫌隙!”
皇帝看着他露出的膝蓋被血染紅,眼前劃過劍光跟鮮血,,語氣不明地問:“你真的不曾怨恨朕?”
容岐沉默半晌,擡頭又重重地磕在地上:“兒臣……兒臣在冷宮時曾一度怨過父皇,可是兒臣更多的是後悔,後悔沒有讓父親好好管治族人,後悔心浮氣躁不聽父皇教導,才釀成了今日之局面。兒臣不敢第一時間告知父皇,是因害怕父皇已經對我失望了,不知該如何開口。”
皇帝見他如此惶恐不安地解釋,跟以前意氣風發的模樣截然不同。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他長歎一聲道:“今日發生了什麼事?”
容岐擡起頭,露出磕得有些紅紫的額頭,快一步在容俶開口前解釋道:“今日大皇兄邀請兒臣去珠鋆軒為四弟六弟接風洗塵,準備了一場霓裳飛天舞,不料舞姬忽然從半空中跌落,兒臣不想一條無辜的人命死去,才……”
蘇蔺是罪臣之女,如果身份暴露出來一定會死。蘇悔為官嚴正,昔日與他關系頗好,如今被流放生死不明,他不能對其唯一的女兒見死不救。
容俶心底冷笑一聲,本來還擔憂容岐借蘇蔺一事告他私藏罪女,現在看他這位三弟果然還是這般重情重義。他面色慚愧道:“是兒臣之失,沒有調教好下面的人。”
皇帝心念一轉,便知道今日這出是為何了,便問一旁跪着的兩位外臣:“兩位愛卿正巧在喝酒?”
盧煜光禀告道:“是,臣正好跟王大人一起小酌,途中花台忽然墜落,舞姬也一起掉了下來,要不是昭王殿下出手相救,後果不堪設想。”
王大人附和道:“盧大人所言屬實。”
說到底今天就是皇帝的家事,他們除了說出眼前所見的事實,其他的也不能随意置喙。
禦書房一片靜默,皇帝沒說話,其餘人屏住呼吸不敢大喘。
李公公微微側眸瞥了皇帝一眼,發現皇帝正看着容岐,而這位昭王殿下正身體緊繃跪在地上不敢擡頭。
他回憶起以前這位殿下還是太子的時候,跪在地上也是昂首挺胸,氣勢不凡,宮中忌憚的人多,但是欽慕的人也不少。
他侍奉皇帝幾十年,已經摸透了這位一國之君的脾性,不容忤逆,疑心甚重。
“昭王恢複雙腿也是好事,也救了一條人命,但是欺君之罪卻是要罰。”
容岐立馬請罪:“兒臣知錯,任憑父皇責罰。”
皇帝擡頭間看見了龍椅兩邊蟠龍金柱上的金蓮,想起當日自己一怒之下砍傷容岐的腿确有過失,有仙人在上,對待自己的兒子總該寬容些。
“罰你禁足昭王府一月,減去半年俸祿。”
容岐啞聲道:“多謝父皇,兒臣一定好好反省。”
他擠出幾滴眼淚,滴落在地上,砸出幾滴濕潤的痕迹,頭半垂着,剛好夠皇帝看見他通紅的眼眶。
皇帝看他這副模樣也心軟了些,歎了口氣,擺擺手:“行了,起來吧,去找太醫看看你的腿……誰給你針灸治療的?”
“回父皇,是太醫院李良太醫看治,他的弟子劉師針灸,因兒臣隐瞞他二人并不知曉實情,還請父皇不要責罰于兩位太醫。”
皇帝皺眉:“還有誰知道?”
容歧忐忑道:“還有王府貼身服侍兒臣的人,請父皇恕罪。”
皇帝卻問:“魏将軍知道嗎?”
容歧心下一緊,面上卻微微一僵,顯得不那麼自然道:“魏将軍不知。”
容俶佯裝疑惑:“魏将軍是三弟的王妃,怎麼會不知道,莫不是包庇魏将軍欺君?”他好像一條盯上獵物的鬣狗,不從容岐身上咬下一塊肉不罷休。
容岐擡起身子看着容俶,冷聲道:“大皇兄為何處處猜忌為難本王,本王與魏将軍成親不到半年,相敬如賓,他出發去鄂州平亂之際我的腿腳才稍有起色,我不想此事牽連他便沒有告知。”
他轉向皇帝,拱手道:“兒臣絕無虛言,請父皇明鑒。”
皇帝也聽聞知道他跟魏辛不和。容岐被逼娶一個男子為妃,不管是落花有意還是忠心救主,總歸顔面盡失,忌憚魏辛也不無道理。
“鄂州匪患已經平息得差不多了,等魏将軍回來朕自會問清楚。”皇帝煩得緊,捏了捏眉心,“此事就到這裡,老四老六許久沒回京,聚一聚可以,平時也要多陪陪你們母妃。”
四皇子跟六皇子齊聲道:“是,父皇。”
皇帝擺擺手:“下去吧。”
“臣等告退。”
“兒臣告退。”
衆人離開後,李公公見皇帝臉上略有疲态,神情有些陰沉,小心翼翼問道:“陛下可是累了?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皇帝不答反問:“你覺得魏辛知道實情嗎?”
如果魏辛知道卻密而不告就是明目張膽的欺君,在他眼裡昭王大于他這個皇帝,這是萬萬不能容忍的。
李公公心下了然,笑着說道:“這奴才可不知道,不過奴才聽宮裡的人說魏将軍跟昭王殿下關系并不好,他幫忙隐瞞也沒有好處不是。”
皇帝臉色稍霁:“難保他對歧兒有意,癡情做錯事。”
李公公笑了一聲:“陛下多慮了,什麼有意無意的得看三殿下喜不喜歡呐,您從小看着殿下長大的,覺得他會喜歡上魏将軍嗎?”
皇帝哼笑一聲:“他那性子,脾氣倔眼界高,從小就嚷嚷要娶一位絕世美人做妃子,若不是娶親能讓他出冷宮,斷不會……”
他一提起冷宮,臉色又冷了下來,短暫沉默後道:“魏辛不日回朝,屆時多注意一下他的動向。”
如石像站在旁邊一直不出聲的禁軍統領拱手道:“遵命。”
另一邊,容岐一瘸一拐地走在宮道上,盧煜光上前道:“昭王殿下,您腿傷嚴重,要不要叫個步辇。”
容岐拒道:“不用了,馬車就在宮門外,幾步路的事情。”
容俶落後幾步,眼神陰狠晦暗地盯着容岐。
容岐今日從禦書房這樣走出去,之後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風波,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朝堂關系,恐怕在這陣風波下岌岌可危。
欺君之罪,竟然如此輕拿輕放,父皇為何如此偏心!
他明明是長子,母妃是堂堂貴妃,可總是跟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先是容景芠,後是容岐,他握緊扇子的手指蹦出青筋,心裡怒海翻騰,臉色也十分難看。
四皇子跟六皇子不與他一道,而是走在了另一邊,他們察覺到了今日被容俶當成了拆穿容岐的棋子。
隻是現在還不能翻臉,他們早已退出皇位之争,如今算是中立,不得罪任何一方,隻為留一條後路。
宮裡戒備森嚴,消息卻傳得飛快,等容岐剛剛出宮坐上馬車,他雙腿痊愈的事情已經像風一樣傳到了各大文武百官的府邸、坊間街巷。
太尉府,盧顔修手裡的茶杯落地,碎片炸裂開來,落了一地的茶葉跟水漬。他冷笑一聲,果然。
容岐回到府邸,劉太醫已經在王府等候,幫他包紮了腿上的傷口,囑咐道:“未傷及經骨,已經塗藥了,會有點疼,殿下需忍耐一下,傷口三日之内不能沾水。”
容岐看着自己被白紗包裹的膝蓋,心裡不知什麼滋味。
“多謝劉太醫。”
劉師惶恐道:“殿下言重了,此乃臣之本分。”他是個話不多的,看診完就離開了王府。
沈南和沈北跪在地上,請罪道:“屬下護衛不周,請殿下責罰!”
容歧半卧在軟榻上,神情凝重,語氣極冷:“本王腿腳痊愈不過一月,容俶怎麼會忽然來試探?”
容俶忽然發難,實屬始料未及。他知道腿恢複這件事情瞞不了多久,未曾想才一個多月,已經人盡皆知。
寶珠心頭一抖,莫名覺得不妙,雙膝跪地,“奴婢不知。”
容歧眉頭深鎖。
容景芠心中已然料定他身體恢複了,可他因為眼疾恨容俶入骨,沒有理由勾結容俶做這種事情。知情的人寥寥無幾,除了外祖父,隻有沈南沈北,寶珠和那兩三個貼身服侍的丫鬟……
“那個丫鬟是不是被趕回沈府了?”
寶珠當即反應過來,渾身發麻,回道:“是……玥月已被奴婢送回了沈府。”
容歧眉眼冷銳,低叱道:“沈府裡有容俶的奸細,去查!”
玥月一個高宅大院裡的小丫頭,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法繞過沈府跟容俶和盧顔修搭上線。沈府裡定然藏有容俶的人,從玥月那裡察覺到了蛛絲馬迹。
幾人當即領命,沈南離開王府,馬不停蹄地朝沈府趕去。
外殿廊下,淩風神色不明,淩星抱着劍倚靠在柱子上,淩雲跟淩竹互相對視了一眼,小聲蛐蛐道:“要是風哥去,才不會……”
淩風瞥了他倆一眼,“嫌命長了。”
沈南跟沈北的武功很高,此番平王算計,如果他去了,現在跪在居靈殿的人恐怕就得多一個。
他心中不安,這件事暴露了将軍跟王爺的關系并沒有表面那麼和睦平穩,不然王爺不會連腿痊愈的事情都要瞞着将軍。
将他們四個遣離居靈殿,多半也是怕他們看出端倪洩密。現在風波橫生,靖遠侯府肯定已經派人傳信去鄂州了。
這兩日京城流言四起,曾經的太子——如今的昭王殿下,竟然身體無虞,為救一見鐘情的絕美舞姬不惜暴露韬光養晦的身份。
天潢貴胄淪為裙下之臣,當朝王爺與危命美人,怎不是京城一段風流佳話。雖說昭王已娶王妃,可總歸是一位男子,哪有香軟美人來得可心。
在流言蜚語滿天飛的時候,平王将蘇蔺送到昭王府,美名其曰不奪人所愛。
劉管家在門口看着轎子裡走下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跟看門的護衛面面相觑,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