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春獵是開年一次非常重要的祭祀活動,一則為了祭神祈禱風調雨順,二則為了鼓舞将士宣揚國之武力。無論皇子還是将士,在春獵上博得頭籌的人能得到皇帝親自嘉獎。
自大周建國以來,所有皇子都必須參加春獵,原在軍營曆練的四皇子和六皇子也因此回京了。
容岐剛聽到風聲,就收到了平王的宴邀,意在為兩位皇弟接風洗塵,地點在珠鋆軒。
珠鋆軒是平王的地方,名字珠光寶氣,接待的也不是尋常人,多是一些達官貴人和風雅名士喝酒聽曲、品茗論詩。
先前平王相邀,他懶得去,如今理由充足,倒不好推脫。
系統原先隻告訴他新皇登基,驕奢淫逸,昨夜忽地補充了很多細節,譬如最後登上皇位的是容俶。
容俶登基後,不顧丞相一派反對,廢了皇後立賢貴妃為太後,取消了靜、德兩位貴妃的冊封,貶為一般妃嫔。
更荒謬的是,他留下了蘭妃作為枕邊人,對其十分寵愛。
皇後雖沒有被打入冷宮,待遇也隻比嫔妾好一點,熙嫔在容岐自殺後不久就病殁了。
思及至此,容岐眼神冷酷,眉間寒意籠罩。
他自出宮之後,每次出王府都是為了正事,少有遊樂。倒不是因為怕人說三道四,隻是坐着輪椅出門很麻煩,且他在冷宮獨自待了四年,已經習慣獨處了。
如今容俶來者不善,措辭之間暗含機鋒,一場鴻門宴不赴也得赴。
京城街道上駛過一輛馬車,随行隻有車夫跟有一個護衛,十分低調,但細看裝潢分外精貴。
不過一會兒,馬車停在珠鋆軒門口,車夫從車後搬下輪椅放在門前。沈北翻身下馬,将容岐背下馬車放在輪椅裡。
容岐一身月白錦袍,束發的金冠上點綴着一顆瑩白的珍珠,矜貴冷峻,路過的行人無不放慢腳步,心道這是哪家的小郎君,模樣這般好卻是個殘的。
門口的仆人很有眼力見,當即擡出兩道平緩的台階放到門檻兩側,方便輪椅通過。
管事躬身行禮道:“參見昭王殿下,平王殿下、四殿下跟六殿下已經到了,現在樓上等您,請。”
容岐微微點頭。
沈北推着他進門。珠鋆軒總共三層,内裡雕梁畫棟,迎面是一座七尺高的圓形舞台,幾位姿态曼妙的舞姬正在翩翩起舞。
一樓二樓都坐有客人,他乍一進門,就吸引了諸多視線。
容岐看着眼前的樓梯,笑了一下:“他們在幾樓?”
管事的腰又彎了一個度,忐忑又恭敬道:“三位殿下在三樓包廂,三樓是接待貴客的地方。”
容岐沒有說話。
管事也不敢擡頭,交握在一起的手輕微顫抖。
“本王覺得一樓也不錯,幾位美人舞姿纖纖,你上去禀告一聲,不如下來一同欣賞。”
管事擡起頭,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是,昭王殿下這邊請,這邊觀舞最佳。”他又吩咐身後的侍女道:“好生侍奉殿下。”
他匆匆小跑上樓梯,拐角的時候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他見慣了大人物,然而越是見得多了就越謹小慎微,不敢得罪人,可偏偏被安排來做這種得罪人的事情。
容岐拈了一塊點心吃下,味道還不錯。
他怡然自得,一邊聽曲看舞一邊喝酒,對四周若有若無的視線視若無睹,也并沒有将平王等人給的難堪放在眼裡。
他其實注意力并不在舞姬身上,眼神随意掃去,便看見不少熟面孔,其中盧煜光就在二樓跟同僚喝酒。
在兩人視線将要交彙時,容岐低頭喝了一口酒。
要是換作以前,他應該做不到這般從容。
現在他的腿已經痊愈,行走如風,自然不懼他人眼色。
而真正殘疾之時,他控制不住對魏辛發脾氣,除了親近之人很少讓其他人碰他的輪椅,就連洗漱都隻讓魏辛服侍,怨憎跟自卑難以完全掩飾。
所以容景芠一眼看出他在裝,他并不十分驚訝,隻有同病相憐的人才能體會殘缺所帶來的陰霾。
“三弟,許久不見了。”平王容俶搖着扇子下樓,身後跟着四皇子跟六皇子。
以前身為太子的時候容岐對平王态度普通,沒見過容俶這般小人做派,如今倒是真正看清了他這位大哥。
容岐風華朗月,淺笑道:“許久不見了。”
即使坐在輪椅裡,論氣度跟相貌,在場無人能與之媲美。
容俶眼神一暗,很快掩飾過去,笑得歉疚:“是為兄考慮不周,跟四弟六弟在樓上聊得忘乎所以,怠慢了三弟。”
容岐不甚在意道:“四弟跟六弟久未回京,大皇兄多陪陪也是應該的。”
六皇子掃了他一眼,不滿道:“三皇兄倒是自得,不請我等入坐嗎?”
容岐訝然道:“六弟何出此言,此地是大皇兄的地盤,來者皆是客,哪有本王請君入坐的道理。”
容俶從來都看不慣他這般傲氣不将其他人放在眼裡的個性,皮笑肉不笑道:“都坐吧,三弟腿腳不好,就在此處小聚也無妨。”
四皇子坐下,看了一眼台上的舞姬:“我記得三皇兄以前不喜歌舞淫曲,現如今怎麼喜歡上了。”
容岐道:“以前覺得無趣,現在心境變了,到覺得人間俗樂才能寬慰人心,自有一番逍遙樂趣。”
容俶意味深長地笑道:“碧朱台上的舞姬都是尋常姿色,為了四弟六弟接風洗塵,也為解三弟王妃不在府中的空寂,本王特意準備了一場舞。”
他忽然調轉話頭,不懷好意地問:“三弟可還記得蘇悔蘇大人?”
容岐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很快掩飾過去,反問道:“給事郎蘇大人?他已被貶西南,大皇兄為何忽然提起?”
容俶嘴角微冷,不再假裝笑意:“昔日蘇大人為三弟鞍前馬後,三弟被貶後,蘇大人死谏父皇,被父皇一怒之下貶官流放。”
碧朱台上的舞姬一一退下,珠鋆軒屋頂出現了一頂輕紗飛舞的花台,竟然像是飛在空中一般。一個身着豔紅輕薄衣衫的女子在花台上翩翩起舞,花瓣飛舞,如夢似幻,引得客人贊歎驚呼。
“蘇悔确實忠心,不顧仕途前程,也連累了一家人。”容俶細細聽着樂曲,神情悠閑,字字誅心,“就連唯一的女兒都淪落到賣弄風姿、博人一笑的地步,害人害己啊,三弟覺得呢。”
容岐喝酒的手一頓,擡眼看了一眼半空中跳舞的女子,沒有說話。
容俶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繼續道:“半空中的花台由極堅韌的雲絲牽引,飛到碧朱台正上方就會緩緩落下,蘇娘雖練習了多年,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容歧一瞬間攥緊了酒杯,四皇子跟六皇子臉色一變,極快地看了一眼容俶。
四皇子一拍桌子,怒道:“容俶,你竟敢把我們當槍使……”
“啊——!!!!!”
忽然一聲驚叫,那臨空緩慢平飛的花台突然崩落,驚得觀衆席的人接連起身。
花台急速下墜,夾雜着舞姬驚恐的尖叫聲,十幾米的高度,人掉下來恐怕人留不了全屍。
沈北正要飛身救人,卻被忽然出現的侍衛按住。他一手扣住擰動肩膀試圖脫身,很快跟幾人纏鬥在一起。
容俶在一片驚呼中無動于衷,緩緩道:“本王這珠鋆軒中禁止随從動武。”
他話音剛落,原本坐在輪椅裡的人已經消失不見。
容歧一步躍上高台,踩在欄杆上,以此借力飛身淩空,一隻手拉住蘇蔺的胳膊,足尖輕點花台卸去下墜的沖擊力。
他提着人落到地面,慣性向前走了兩步才穩住身形。
蘇蔺安安穩穩地落在地上,惶恐無助的失重感頃刻間消失了,身旁站了一個颀長挺拔的男子,模樣恍若從前。
她一時間看呆了眼。
容俶當即站起身,眼神狠戾,扯出一抹冷笑:“三弟竟然已經恢複了雙腿,密而不告知父皇,可知是欺君之罪!”
原本被墜落事故驚到的客人紛紛起身,議論之聲四起。沈北将容俶的護衛撂倒在地,眯了眯眼睛,今日之邀,果然是一場鴻門宴。
容岐撣了撣衣袖,嘴角嘲諷道:“大皇兄處心積慮,竟然不惜用一條人命來試探本王,真是煞費苦心!”
在場的衆人誰不是人精,一下子明白過來今日這出戲因何而起,視線不約而同地聚集在行動自如的昭王殿下身上。
既然已經撕破臉,容俶也不在裝模做樣,冷聲道:“三弟勿要污蔑本王,如今賓客盡在,三弟還不速速進宮向父皇請罪!”
“這就不勞大皇兄操心了,本王自會進宮向父皇請罪。”
容岐一瘸一拐地走下碧朱台,放才他的膝蓋磕到了下墜的花台邊緣,衣擺下膝蓋處褲子已經滲出血迹。
蘇蔺看見他動時露出的的傷口,不禁上前去扶:“王爺,您受傷了。”
容岐擋開她的手:“無礙。”
沈北快步過來攙扶,有些着急道:“王爺,要不要先去找大夫?”
容岐眼神冰冷:“不用,去皇宮。”既然容俶白白遞上一個台階,他自然要利用好,這傷口也是他故意撞的。
禦書房,皇帝丢下批閱的奏折,看着眼前跪着一衆人,戶部侍郎,親衛大夫,還有他四個兒子。
“兒臣參見父皇。”
“微臣參見陛下。”
方才太監禀報昭王殿下、平王殿下、四皇子跟六皇子求見,他詫異容岐怎麼會忽然來觐見,而後聽到了太監小心翼翼地禀告:昭王殿下沒做輪椅,是走來的禦書房……
皇帝冷冷地掃了一眼:“容岐,你好大的膽子!”
容岐沒有辯解,磕頭請罪,啞聲道:“兒臣知罪,請父皇責罰。”
皇帝狠拍桌案,斥聲道:“腿是什麼時候好的,既然已經恢複了,為何隐瞞?!這可是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