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虛弱,再也控制不住腦中所想,一直以來被他竭力潛藏在内心深處的想法終于浮現。
嚴衷現在會是在做什麼呢?他孤零零死在這裡,嚴衷會一直記得他嗎?
又開始了,直到死亡的前一刻,害怕獨自一人的恐懼依然遊走在他體内。
在失去眼睛之後,他也曾想過一個問題,等到自己死的時候是否還能看見回馬燈?如果看不見,他這輩子還要怎樣才能再見阿姆一面呢?
“赫……咳……赫。”
他的母親隻是被小部落獻給皇帝的舞姬,在後宮當中什麼也不算,這一點,就算他作為皇子誕生之後也沒有改變。他父皇根本就不缺子嗣,何況他還流有異族血脈,如果不是被選做祭品,他父皇根本不會記起所謂五皇子是哪一位。
他想,還好阿姆不會知道祭品的事情,沒有被她看見自己的這副模樣。
她會為他哭得很傷心。
盡管阿姆是那樣堅強的女人。
草原的兒女都是勇敢的。在那個破敗的小宮殿裡,阿姆抱着他,坐在門檻上看四四方方的天空,對他說,長生天賜予風暴,也賜予勇氣。
草原上有風暴、有猛獸,比中原要難過許多,可是,草原的夜晚,那些夜晚,篝火會燃燒起來,部落的人們成圈起舞,驅散企圖支配他們的恐懼,擡起頭,看見的也不是層層宮檐遮擋住的暗沉天空,而是一整片銀河。
那些閃爍發光的夜晚。
阿姆對他說,小五也是草原的孩子,不會輕易被這樣的黑暗打倒,是不是?
他在阿姆懷裡笑得好開心,說,是,總有一天小五也要回到草原,學會射箭,學會騎馬,去打獵,用毛皮給阿姆做很暖很暖的毛皮披風,這樣阿姆就再也不會像之前冬天那樣一直生病、一直咳嗽。
他以後會讓阿姆為有他這樣勇敢的孩子而驕傲。
回想起來,已經是非常遙遠的事情。
他什麼也沒有了。
玉雪容的思緒漸漸放空。
*
嗒、嗒、嗒、嗒。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殿下、五殿下,殿下!”
玉雪容有些迷糊,突然分不清自己是什麼情況,“嚴……衷?”
男人很克制地用手掌為他擦幹淨臉上的血污,掌心的繭子很粗糙,貼在臉龐有種很真實的癢。
“你為何……會在這裡?”
神殿隻有被選做祭品的人才進得來,其他人把他送到大門就被機關攔下來了,嚴衷也不例外。
“外面的人已經得救了,我想闖進來,祂不知為何主動打開門讓我進來。”
這不全是真的。
玉雪容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他分辨不出來嚴衷這邊同樣濃重的血氣。
嚴衷未經許可想要闖進神殿的行為被看作是渎神,那些機關被他惹怒,輪番招呼他,很快就磨去他半條命。
還能站起來,全憑腦子裡還記着玉雪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一個人死在那裡。如果帶不走他,至少,也要在最後陪着他一起死。
“嘻嘻,你們這群凡人真是叫我好生難懂啊。”
眼前出現身着紅衣的稚齡女童,看着他饒有趣味笑道,“他願意為和他不相幹的蒼生而死,你呢,你又為何願意為他而死?”
“與你何幹。”嚴衷全然沒有對神靈的敬畏。
女童也并不生氣,反而擡手制止刷刷對準嚴衷就要發射弓箭的機關們,說道,“我覺得有趣啊。”
“若是你能讓我覺得更有趣,我會把他重新還給你也說不定。”
嚴衷盯着她。
“你想我怎樣。”
“嗯,”女孩裝作沉吟思考的模樣,“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啦,我也看過不少話本。”
像是照顧嚴衷心情一般,壓低聲音,“你……心悅他,是不是?”
“傾心他?愛慕他?願意為他去死?”
“……”
“是。”
嚴衷第一次承認自己對玉雪容的見不得光的隐秘心思。
“哼哼,果然如此,”女孩得意笑道,突然靈機一動,“啊,我想到了,既然你這麼喜歡他,那,我就跟你打一個賭好了。”
她說:“按規矩祭品不得再入輪回,就是死後,也要永生永世留在神殿陪着我,現在拿他做賭注,如果你赢了,我就還你。”
“就賭你對他的愛,夠不夠多。”
“我把你和他的記憶封印好,往後,你每次轉世,會夢見他,但那時你已經不是現在的你,選擇也并非隻有他一個,我倒想看看,你會不會為了夢裡虛無缥缈的他,什麼都不要。”
她看着嚴衷:“輪回十世都是如此,便是你勝,如何?你敢和我賭嗎?”
嚴衷擡眸和她對視,緩緩地開口。
“賭。”
“不問代價?”
女孩原本巧笑倩兮的臉龐陡然化作青面獠牙的魔像,甜美的聲音也随之嘶啞,“若你輸了,我就要你永堕無間地獄,永無甯日!”
“怎麼樣?改變主意了嗎?現在逃走,我不殺你哦。”她又變回去,理了理有些淩亂的額發。
嚴衷拔下剛才射穿手臂的箭羽,血液飛濺,但他臉色不變,“我說,我和你賭。”
“不管代價是什麼。”
*
他是被嚴衷背着。
熟悉的安心的感覺。
就算現在哪裡都痛,他還是扯動唇角微笑起來。
嚴衷察覺到他的蘇醒,低聲說:“殿下,我們已經快離開這裡了,外頭有馬,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好不好?”
“能去……草原嗎?”
“能。”
“草原很遠的,嚴侍衛。”
“不遠,殿下想去哪,我就會帶殿下去。”
“……嚴侍衛,草原是我的故鄉,你帶我去,我也把我的故鄉分給你,”玉雪容記得嚴衷說過他也沒有家,“到時候我們就是兄弟了。”
“……殿下就是殿下,不可逾矩。”
“這種事情都無所謂。”玉雪容嘀咕,他有些不清醒,講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我的母親是胡姬,她會好多樂器,也會跳舞……但是因為我是男孩兒,她會的我都學不會。”
“我就隻會了吹笛子,不過也不好聽。”
“好可惜,早知道就吹給你聽了,”他笑笑,“然後你就會一輩子都記住我。”
“嗯,”嚴衷應他,“就算沒有笛子,卑職也不會忘記殿下。”
“唔。”玉雪容越來越暈,原本環在嚴衷頸肩的手松開來。
“嚴衷,我好困啊,等到了外面,你再叫醒我,好不好?”
“我就……睡一小會,真的,隻有一會兒。”他聲音低下去,像貪睡的孩童在撒嬌。
嚴衷咬緊牙,說,“好。”
“謝謝你,一直陪着我。”
他喃喃低語,用盡了氣力,在睡過去之前,把一直都沒有說出口的話宣之于口。
“因為有你在,我好像也沒有那麼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