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虐攻,含攻身死。]
那是怎樣的一個夢?
從什麼也記不住到每個細節都牢記于心,輪回無數次,嚴衷仍舊記得那一個開頭。
那天,他被帶到那個人面前。
身旁宮人們的表情謙卑虔敬。
他不能直接看對方的臉,需要按照規矩,跪下磕頭,在得到允許之前,不得擡頭。
将他帶去的人為他做介紹,“……先前國師說過,隻有至剛至陽體質之人才能常伴殿下身側,如今已經為殿下尋來,從今天起,他便是您的貼身侍衛。”
靜默片刻,上首的人才開口說道:“可以讓他上前來嗎?我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的聲音很好聽,幹淨、純澈,有水一般的柔和。原本低着頭的嚴衷聽了,不由自主擡起頭,看清那位殿下的臉。
隔着幾層如霧雲紗,那人玉骨仙姿,淨若清荷,面容恬淡祥和,甯靜空靈。第一眼就叫人心生好感,想要親近這般聖潔的仙人。
不過,有所缺憾的是,仙人的那雙眼睛毫無生氣,如死水暗沉——這位殿下是一個目盲的瞎子。
許多人都知道這其中的緣由。
昔年大墉國師預言,國将有大難,若要求得庇護,則需在皇室血脈中挑選出一人作為祭品獻給神靈,以示誠敬。當時在蔔算之中被選中的,就是年齡在諸位皇子中排列第五的皇子。
這位五皇子殿下,名為玉雪容。
他那雙已經無法視物的眼睛,便是作為祭品的證明,被國師獻給了神靈。
日後等到國師推算出合宜的時機,五殿下就會被送往神殿,真正地進獻給神靈,以此祈求上蒼庇佑大墉度過風雨,福澤綿長。
為了天下蒼生而甘願舍生是令人敬仰的。然而,盡管大墉衆人都深深愛戴五殿下,卻極少有人肯伴他身側。成為祭品之後,五殿下身上被烙下屬于神靈的印記,尋常人太過于接近他,根本無法承受。
因而,許多貼身照顧他的宮人都離奇死亡。到後來,隻有極少人照料他。
嚴衷會被尋來成為五殿下的貼身侍衛,也是這個原因。
前面的人示意發呆的嚴衷上前去。
嚴衷站起身,穿過飄蕩的雲紗,走近玉雪容的位置,最後在他的身前緩緩跪下——正好是坐着的玉雪容可以碰到他的臉的高度。
“殿下。”他恭敬叫道。
玉雪容根據聲音辨出他所在方位,擡起手,緩緩探向他的臉龐,将将觸上之時,在半空中停留須臾,嚴衷能看見他微顫的指尖。
他在害怕。嚴衷想。
蜻蜓掠水,點在他的眉骨,帶着清香的涼意。
确認他是真的沒事,玉雪容又繼續描摹他的五官,動作很輕,卻又莫名撩撥。明知道他看不見,嚴衷還是垂下眼,不讓自己随意、輕佻地看他。
最後,他指尖摩挲過嚴衷側臉的傷痕,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殿下,卑職嚴衷。”
“衷正的‘衷’嗎?”
“是。”
玉雪容柔柔一笑,那空洞的雙眼似乎也有了些許光亮,“很好的名字,人如其名,是一個正直勇敢的人。”
因為太過于純淨所以也容易把人想得良善嗎?
真的就連内心也和仙人無二,擁有一顆無瑕琉璃心。
*
規定上,玉雪容除了自己的宮殿裡,是哪裡都不能去的。再加之他又眼盲,就更加沒法離開,平素在殿中,如果要移動,便由嚴衷負責抱起他,将他帶過去。
大部分時間他都會去水榭靜坐。
他看不見四周景色,卻能聽到。
風吹拂動樹葉的響聲,魚兒擺動尾巴震蕩起波瀾的水聲。
他側頭去聽,問在一旁守着他的嚴衷,“漂亮嗎?”
嚴衷從小隻會練武,根本沒讀過多少書,沒辦法為玉雪容描述景象,隻能悶悶地回一個“嗯”。
心中為自己讓五殿下掃興而懊惱。
倘若過去他也能看多點書,而不隻是埋頭苦練,也不至于此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不能為五殿下解悶。
回去的時候,玉雪容是被嚴衷背着的,臉伏貼在他寬而實的肩上。
“你果然很溫柔。”他說。
他能察覺到嚴衷的後背瞬間僵住。
“我隻告訴你一個人哦,”他的聲音和方才掠過的清風一般輕,在嚴衷的耳畔,“神靈要走我的眼睛,可是也讓我聽到了更多的東西。”
“比如說,你的心。你靜靜站在旁邊,我卻能聽見,更快的風把竹林吹得沙沙響動,暴雨落在池塘裡,有淅淅瀝瀝的脆聲。”
“我說的,對不對?”
“殿下,”他靠近了,發絲垂掠過嚴衷的臉側,帶着特有的冷香,嚴衷心跳如雷,話都快說不好,“你不要再逗弄卑職了。”
聽得出來他聲音裡的窘迫,人前淡然優雅地玉雪容難得笑出聲,不拘禮數地将下颌靠在他肩上,嚴衷不經逗,這讓玉雪容很新鮮,經常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嚴衷這才知道,玉雪容的性格并不是初見時他以為的柔弱内斂,在那樣的表象之下,潛藏着機靈的狡黠。
如果他未曾被選做祭品,或許,現在又是另一番模樣。會比現在隻能終日枯坐在水榭要更加自在快活。
現在的玉雪容散發着的光如月柔潔,美麗卻讓人為他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孤寂而怅然,嚴衷忍不住去想,倘若沒有過祭品的事情,他的五殿下是否會明亮耀眼如煦日。
*
玉雪容即将成年的那一年,天災不斷,瘟疫四起,江山社稷危于一旦。
那等候已久的時機,似乎已經來到。
“殿下。”
儀式前夕,嚴衷問他,“您想要離開嗎?”
玉雪容笑出來,“嚴侍衛,你想要叛國嗎?”
“如果殿下不願意的話,”嚴衷單膝跪在玉雪容身側,一如初見,表情認真,盯着玉雪容的盲目,一字一頓,“我什麼都會做。”
“我有足夠的能力。”
嚴衷能夠被選為他的侍衛不僅僅是因為體質,更因為他的這一身本事。
隻不過,以一當千,哪怕是他,也做不到全身而退。但他不在乎,隻要五殿下能夠離開,能夠快樂地活下去。
他當鷹犬那些年留着的情報還有用,他可以通過地道把五殿下帶出去,他也曾經幫助過不想繼續的同僚假死逃遁,他引開追兵後可以把五殿下交給他們照顧,那些人已經有了家人孩子,如果他們不答應,他就……
玉雪容伸手摁在他的手腕。
“我和你說過的,我能聽見。”
“很黑、很黑的海浪在翻湧。嚴侍衛,我不喜歡你這樣。”他低聲說道,“别這樣,好嗎?”
玉雪容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不會逃的,因為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他用指尖去描嚴衷臉側的傷痕,這是嚴衷過去執行任務時留的傷,好了之後疤痕生得猙獰,嚴衷知道哪怕看不見,摸起來也是可怖的,可玉雪容從來不害怕,反而很喜歡這樣碰觸。
他從來沒告訴嚴衷,他覺得這樣的嚴衷很勇敢。
所以他在軟弱時喜歡去尋這道傷口,告訴自己,應當像嚴衷這樣勇敢起來。
那天最後,他收回手,笑了笑,說:“謝謝你,嚴侍衛。”
*
“咳……咳……”
玉雪容倒在祭壇中央,頸間被劃開的口子仍有血液流出,有些倒灌回喉間,惹得他在昏迷期間無意識地嗆咳。
醒了又如何呢?
他依然什麼也看不見,還是一樣隻能在無邊際的黑暗中等死。
玉雪容虛弱地喘着氣,連手指都動不了,已經盲了的雙目無神地對着正上方神殿的藻井,他永遠都不會有機會看到的那上面繁複古老的花紋。
這裡好安靜、好安靜,他什麼也聽不見,連他自己的存在也快要感受不到了。
神靈大人,對他有些殘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