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太後與陛下祖慈子孝,不管兩個人心裡想的是什麼,至少明面上都是其樂融融一片,臣子們當然也樂得見到這種場面。
可面上如此,人人心裡卻也知道,陛下與太後之間必有嫌隙。國無二君,家無二尊。一個年輕的君主真的甘心受制于人嗎?更何況那還不是他的親祖母。
陛下少年登基,心性堅忍,從不曾表露過對太後的任何不滿,然而仔細一想,一個少年人無人教導便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如何隐忍,待到他長成,又該是怎樣的可怕。
如今陛下羽翼漸豐,太後也不再能像他小時候那樣肆意叱罵,他在朝臣心中的份量也越來越重。
是以馮寬雖是太後親弟弟,也絲毫不敢輕慢。身為馮家人,他更要用十萬倍的小心來對待這個似親非親的外曾孫。
但如今,陛下竟親口說出這樣誅心的話!
陛下不能做主,能做主的是誰?是太後!他對着太後的侄女說出這樣的話,是終于忍不下去了嗎?
馮寬震動萬分,從地上爬起來。他來不及整理,隻顧埋頭在屋中來回踱步。
馮照坐在床上,臉上淚痕未幹,眼看阿耶都焦灼難耐,心裡的不安又重新湧了上來。
而馮寬突然停下,負手在後,微彎着背脊,看向這個女兒,輕輕歎了口氣。他眼中閃爍,不知在想什麼,又轉了幾圈,終于轉到她的床前。
馮照預感到阿耶有什麼話說,手裡緊緊攥住了被子。
“阿照,從前你諸多玩鬧我都不在意,因為那些都無足輕重。”
“你認識了許多郎君,惹來許多人的喜愛,對你這樣的年紀來說是一件大事,但在阿耶這把年紀的人看來,都是可有可無的小事罷了。”
馮照張了張嘴,“我……”
馮寬像是沒聽到,聲音平緩,仍然繼續說下去。
“有些事小,因為裡面的人小,有些事大,因為裡面的人大。”
“人活在這個世上是有三六九等的。不是因為有些人有三頭六臂,也不是因為天生高貴,而是他們可以波及乃至決斷其他人的命運。”
“這個人牽連的人越多,命就越重,當然可以成為上等人。就算他自己不願,也會被牽連的人向上推舉,就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此時微風吹過窗前廊庑,挂在上面的鐘鈴叮當作響,響在人心裡。
父親的話驚得馮照說不出話來。
她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知道什麼叫富貴膏粱,可她從沒認真想過這些富貴是怎麼來的,是怎麼走的。
從前馮照的眼裡,父親是個慈父,是常被她揪胡子,拔頭發的阿耶。她早已習慣做個嚣張叛逆的女兒,也不懂許多人求見父親時的谄媚之态。
這一刻,馮照第一次覺得,原來父親真的是個朝廷重臣,是在大衛天下都舉足輕重的人物。
“你是我的女兒,我不想叫你受委屈,但這一次,你非受不可了。”
馮寬鮮少有對她這麼嚴厲的時候,“我會求見太後,帶着你進宮。太後如何反應,我也不知道,但你必須去,你要借此機會求見陛下。”
馮照吃驚,睜大眼睛看他。他也看着她,目光如炬,“你不能讓太後知道這件事,否則她不會放過你。”
“你還要求得聖面,認錯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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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城宮,紅牆灰瓦,綠釉鎏金,青綠染做碾玉裝。
宮娥内侍動如流水,行走于牆邊廊下,聲息微不可聞,唯恐驚擾了貴人。
太和殿外,劉贊垂手直立,目光炯炯地看着大殿正門。這是他最後一次來拜見太後,幾天之後,他就要動身回到宋國。
殿中出來一個女官,是太後身邊的女侍中英華。
她攏手在前,朝門外候着的人走去,停在他身前,微微垂首,“劉将軍,太後有請。”
劉贊一頓,心中狂跳,緩緩進入殿中。
外殿仆婢侍從如樹石般林立不動,他走進内殿,才看見太後坐在榻上,身邊無人伺候。
劉贊上前行了個伏地大禮,“臣恭請殿下聖安。”
太後含笑讓他起身,他卻不敢起身,“臣将欲三日後啟程南下。”
太後訝然,“哦?這麼快?”忽又想了想,“也不快了,算算日子,都有一年了。”
太後悠悠歎了口氣,“也罷,你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候。”
畢竟如今宋國朝局動蕩,聽說老皇帝快不行了,還不知道新皇帝是哪一個呢。劉贊這時候肯定急着趕回去。
正想着,劉贊卻忽然仰頭,太後這才發覺他的眼睛都紅了,“這是怎麼了?”
他深吸一口氣,哽着聲音,“臣……”
他有點說不下去了,又拜下,“臣仰慕殿下……願傾其所有為殿下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