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拿起桌上的一杯酪茶,輕輕抿了一口。杯檐之下,便是李忠伏下身軀,拜倒在地的筆直背脊。
“你說,什麼叫慎重?”
李忠緩緩直起身來,斂目視下,雙手交握在身前,“劉贊狼子野心,無才無德,殿下不可輕信他。”
太後問道:“哦?你這麼了解他?”
“臣鬥膽,清查過劉贊的為人。鴻胪寺中有出身宋國的臣子,他們所說的與臣派人去宋國查來的消息一般無二。如此别有用心之人決不能留在殿下身邊。”李忠越說越嚴厲,眉頭也越皺越緊。
可太後聽了毫無反應,仿佛他說的話無關緊要。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據臣所知,此人在宋國妻妾成群,來大衛後也曾……”
殿中忽然響起一陣大笑聲,李忠頓時沉默下來。
“你說他别有用心,在我身邊的人,還有沒别有用心的嗎?”太後笑完了,沉着一雙眼問他。
李忠擡頭,終于敢直視太後的眼睛,旋即又拜倒下去,“臣别無二心。”
太後站起身來,朝着東塌慢慢走過去,一邊念叨着他的話,“别無二心……”
李忠看着她轉身,也跟着過去,走到離她五步之遠時停下來。
方才坐着時看不到,現下太後靠在榻上,墨綠色的裙角襜襜,交疊相紛,漏出一點襪子的珠白色來。
“先前劉贊來時,就跪在你站的地方。他說,他會比李仆射做得更好。”
太後哼笑一聲,盯着他低垂的雙目道:“你覺得,他是說什麼做得更好?”
李忠不說話,重又跪下來。
太後以為他又要行禮規勸她,預備着發一通火,燒一燒這個泥人。
不曾想他突然捧住她的腳,太後都驚住了,這泥塑似的人都會主動了,可真是菩薩點化了。
隻見他撿起來地上的一雙繡鞋,一隻一隻地仔細穿上她的腳,蓋住那銀白色的襪子,再将層層疊疊的裙角掀下,蓋住了一雙繡鞋。
太後看他仔仔細細地做完這些,不由調笑,“這是做什麼?我可不敢叫李仆射做這等有辱斯文之事。”
但李忠面容鎮定,不以為辱,“這是臣分内之事。”
太後俯下身問他,“你的本分是什麼?”
他仰着頭,“為太後,萬死不辭。”
室内終年點着燭火,将昏暗的大殿映得透亮,偶有爆芯的噼啪聲傳過來。
“太後的腰還是痛嗎?”
“都是老毛病了。”
“臣鬥膽,願為太後消解一二。”
筋骨松動,皮肉舒緩,太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哪兒學的?”
“臣看了許多書,又從太醫處習得。”
“學得不錯。”
氣悶身熱,口幹舌燥。
桌上擺着一壺茶水,他徑自倒出來幾杯,一飲而盡,留了些含在口中,潤着唇腔。
久旱陳田,如遇甘霖細露,他滾動喉結,一點點品着這點甘甜,悶着氣也在所不惜。
太後半靠在榻上,寬大的裙擺鋪滿了整個塌,交疊淩亂的裙角拖曳到地上,蓋得什麼也看不見。
腰間疲痛在起起伏伏間消了三分,舒爽和微涼的軟觸也從那裡傳遍全身。
“嘶……你輕點”
是他又在喝水?一些吞咽和水聲細密地在寂靜的室内響動。
不知許久之後。
李忠從窒息境地中逃出來,不停喘着氣,悶紅着臉跪坐在地,距離榻上隻有一步之遙。
太後顧不得腰痛,半撐着身體起來,輕輕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
“叫你輕點兒,你是狗嗎!”
他被打得偏過頭去,又立刻正過來看她,眼睛發亮。此刻他形容狼狽,渾身的衣服褶皺不堪,頭發也亂了,可他也顧不上了。
他拉起來那隻打過他的手,又覆在另一邊臉上打了一巴掌。
“臣知罪。”
說完又重新起身。
燭火搖曳,映照着擺動的身影,在牆上如山風水浪一般。
太和殿外,衆多宮娥内侍靜靜立在廊下與牆角,仿佛眼盲耳聾,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英華立在殿前,雙手交握在身前,眼睛看着遠處,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