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初凝,秋菊送香,長興大街一片丹楓映紅,從太師府綿延向宮城大門。
馮家今日熱鬧非凡,一大早就吵吵嚷嚷起來,盡管府中廣闊也架不住這麼多人走動。蓋因今日乃是馮延成婚的日子。
馮延身為新郎官,起得最早,但神采奕奕,并不見有疲态。
可馮照難得起這麼早,睡眼惺忪地看着衆人百般忙活,活脫脫夢遊似的。
她靠在門邊,眼皮子耷拉着,差點睡過去,下一刻卻看見阿兄被打扮一新,掀開簾子走出來。
馮照的困意一下就不翼而飛了。
馮延平日裡衣着簡單,不喜豪奢,是以雖樣貌非凡,一眼望過去難免有失光彩。
可今日他從頭到腳都被好好裝飾一新,身着绛紗公服,佩金印紫绶,腰系革帶綴金玉帶鈎,下垂玄纁蔽膝,腳穿赤烏短靴,頭戴細紗進賢冠,好一通錦繡玉郎的氣派。
“阿兄,你今日怎麼打扮得這麼仔細,是要跟新娘子比美麼?”馮照忍不住調笑一番。
馮延聽了,一下臉紅了,不過今日大喜,他也沒有闆着臉說不許,隻道:“你就知道過嘴瘾,等你嫁人了看我怎麼說你。”
馮照也不惱,隻笑眯眯地說:“好啊,那我就恭候阿兄的大駕了。不過阿兄還是先注意時辰吧,耽誤了接公主可就要麻煩咯。”
馮延一聽,也來不及和她拌嘴了,匆匆出門去了。
公主下嫁,驸馬須得率儀仗前往宮門等候,待公主鹵簿出宮後,驸馬再望阙謝恩,拜謝天家恩寵,再将公主迎回。
馮延到達西陽門時,幸而公主還沒到,好一會兒,才看到公主儀仗浩浩蕩蕩而來,禁軍宿衛護送出宮,女官們則跟在身後一同出宮。
隔着重重帷幕,馮延看不見公主,但他仍然很高興,掀起袍角下馬,向着宮阙拜倒,叩謝天恩,接着上馬走在前頭,引着旗幢戟架一路回府而去。
儀仗之上,公主悄悄掀開了一角帷幕,看着高頭大馬上的新郎,不禁笑了笑,又輕輕放下了帷幕。
太師府中,馮寬帶着一家人已經等在屋外。
堂屋外早早就搭好了青廬,這是北地風俗,以青布幔為屋,新人在青廬之中結拜。
馮照站在衆人之間,看着公主輕輕下轎,跟在女官身後來到青廬之中。她阿兄此時臉上喜氣洋洋,見了誰都笑兩聲。
而公主姿容秀美,臉上笑意盈盈,看向新郎時面帶些許羞意,任誰看了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新人夫婦要在青廬中交拜,而公主身份尊貴,拜見舅姑時馮寬與幾個夫人均側身受禮。女官主持,二人行合卺禮,飲酒交杯。
至此,這一番禮算是成了。
馮家顯赫,又是尚公主,今日來觀禮的賓客幾乎堪比平日上朝的規格。
朱紫大夫,皇親國戚,王孫公子都聚在這裡,馮家門口的馬車幾乎要排到幾條街外去。
馮家親戚,前來觀禮的賓客,洋洋灑灑擠滿了整座府邸。人人臉上帶笑,生怕笑少了要被趕出去一樣。
馮照站在馮家親戚之中,一眼就看到了衆多賓客之中的玉甯,她努力昂起頭看過來,馮照也悄悄擺手示意,二人相視一笑。
拜禮之後,府上擺宴款待賓客,馮照偷偷溜出來,果然見到玉甯也出來了。
“阿照你終于回來了!聽說你是進宮了?”玉甯上前問道。
馮照點點頭,“是啊。”
玉甯一臉新奇,“宮裡是什麼樣子啊?有巍峨壯景嗎?”
馮照想了想,“的确富麗堂皇,迫人心魂。”
玉甯眼冒金光,“原來班蘭台說的金城萬雉,周池成淵是真的呀。”
馮照不由失笑,“我還當你想進宮呢,原來是讀書讀傻了。”
玉甯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要,我在家裡本就不能輕易出門,要是進宮了更得一輩子出不得門了。”
馮照看着她歎了口氣,“你這性子,在宮裡遲早得被人吃了。你得硬起來呀!”
玉甯揪着衣角,一臉糾結,“我也想啊,可我就是這樣的性子,急了就反應不過來了。”
她也知道自己軟弱好欺,可人就是這樣,哪怕自己一直吃虧,也改不過來天生的性子。
她讀史多,當然知道人性百态,天性決定命運,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馮照搖搖頭,“罷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阿耶說我老是招惹事,我也總是改不過來,哪能說你呢。”
玉甯好歹沒惹過事,她可是一直捅婁子不停啊。
玉甯聽了,反倒安慰起她,“這樣有什麼不好呢,隻有你欺負别人,沒有别人欺負你的份。”
馮照不由失笑,又問她:“你說假如我今後成婚,該選什麼樣的人呢?”
玉甯一聽,奇道:“上回的那個情郎被你抛棄了嗎?”
馮照啞然,這麼說倒也不算錯,就算是不快、憤懑、争吵,那也都已經過去了。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她至今安然無恙,無事發生,多少是看在太後的面子上,想再續前緣是絕無可能了。
但她生性豁達,此處不通自有别處通,過去的就當他過去吧。
“我們性情不合,縱然一時情濃,時間久了也過不到一塊去。”
玉甯輕輕蹙眉,擔心她恐是受了什麼委屈,便道:“這種郎君不要也罷。要我說呢,你該找個聽話的,不會跟你吵架的,那些跟女郎吵架不休的,連鄉野莽漢也不如,最要不得。”
聽玉甯一頓輕斥,馮照心裡頗為微妙。想不到堂堂天子竟被人說不如鄉野莽漢,不知道他聽了是什麼感覺。
再一想,自己當時膽子竟然那麼大,在堂堂太華殿,皇帝召見群臣的地方,當着皇帝的面破口大罵,把他氣得臉色鐵青,幾近失态,事後還全身而退,真是……真是想一想都通身舒暢!
馮照不由志得意滿,她可真是了不起,真真是天下第一爽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