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氣笑:“朕何時贊許你了?不過是不可多得的有用之才暫且收編,又叫人調教不得。學得幾分陽奉陰違卻不精,言為心聲,心口如一,姑且算作一長處。”
“可對朕,你又有幾分真心實意敬畏?”宣德帝取來未用盡的朱砂,尖刺挑破食指滴入幾滴鮮血,狼毫潤融,落于黃符紙上。“你要這符紙,朕可以允你。不過朕閑來無事倒想聽聽霍大人心聲。”
鼻尖敏銳地嗅過一絲血腥氣,筆觸如風聲入耳,永亦眼中異樣的神色劃過,“陛下勤為萬民,臣替陛下分憂。”
不似那朝中文臣說慣的場面話。永亦出發點在‘萬民’,向帝王點出了一個前提。
——隻要宣德帝勤為萬民,做一個愛護萬民的好皇帝。
哒——哒——
靴子的聲音落在鋪滿軟毯的地面,聲音很輕,明黃衣角再次映入眼簾。
宣德帝沉默許久,面前拱手之人,放在民間不過一剛及笄少女,雖知非池中之物,這般瞧着,身量在女子中倒是出挑,偏瘦骨嶙峋的,又患癔症,時而瘋魔,謠言傳是個活不長久的彗星,命中含煞。
罷。
宣德帝沉聲吩咐:“霍大人可要好生利用,莫辜負朕一片信任。”
永亦愣神一瞬,直挺挺地跪下,伏首叩謝:“臣——叩謝聖恩!”
永亦退下後,宣德帝未喚内侍,偏殿之後,緩緩走出一高大魁梧的身影。
“萬重的心思難得細膩生巧。”孟承烈字萬重,宣德帝如此喚他示親近之意。
孟承烈:“屬下隻一介舞槍弄棒的莽夫,無玲珑心竅,跟随陛下多年,倒也生出自己一套識人觀物的本事。”
“你在揶揄朕?”不然,怎會苦求他讓霍永亦同國師一同前去誅邪塔,為其言盡好話。
孟承烈笑:“不敢,不敢。”
“從哪裡學來些場面話到朕跟前賣弄。”宣德帝瞪了他一眼,舊友鬥嘴般,不帶任何身份地位之差。
二人相視一笑,宣德帝忽想起一句詩詞,輕聲念出來,“宜未雨而綢缪,勿臨渴而掘井。”
這倒像在回應幾日前永亦那‘禍揪其根’四字。
·
永亦在皇宮内待的時間不算久,回到小院,夜幕已降下,陪同阿玉用過晚膳,便又去到殊白那處。
彼時殊白才在一常一行的輪番哄順下喝了藥,一見永亦來,苦得皺起的眉眼霎時舒展帶笑,耳朵抖動一瞬,被角露出尾巴尖拍打着床。嘟囔中又帶着關心與委屈,“姐姐這麼晚才回來?”
永亦還未回答,殊白見她手上紗布滲血,急得就要跳下床榻去拉她,幸被旁邊兩個小和尚制止。
一常、一行:“小師叔可别亂動又裂了傷口。”
永亦幾步走近,殊白雙手輕輕托起那包着白布的手,她站他躺坐,居高臨下。紅色還在逐漸擴撒,頂着一對白色狐耳的腦袋靠近,一陣溫熱的風掃過皮膚露處,她未抽離,垂眸時熟悉的水珠映入眼簾,半妖少年墨發白膚,淚眼朦胧,粉白的唇瓣微張,“很疼的。”
永亦視線落在紗布上那突然畔生在血紅花朵旁的粉白小花。
不言。
阿玉為她包紮時,血塊已經凝在一塊,不疼,就是沖洗過後傷藥刺激着又流出些許血來。
殊白幾顆金豆子落完,水霧還未散,眼睑處睫毛沾濕一簇一簇。永亦的手捏在狐耳上,不輕不重,“你身上有傷,該休息了。”
殊白反問:“姐姐呢?”
“也該好好休息才是。”他自問自答,“佛經安神,姐姐在外奔波,累壞了吧?”
“我給姐姐念誦一段?”他試探詢問,尾音如小鈎子般,牽着期待。
永亦落在他狐耳上的手沒收回,殊白錯開一個眼神傳遞給一常一行,兩個小和尚搬來椅子,“霍施主請坐。”
殊白拽着永亦,因怕牽扯到殊白身上的傷,永亦隻好順着他的力氣,“姐姐坐一會兒。”他眼裡滿是狡黠,透着童真般的歡快。
“姐姐且聽好。”
床榻上的少年半靠着床帏,散發披肩,雙手合十于胸前,阖目時側顔虔誠,雖不倫不類,當經文自口中流轉而出時,倒别有一番禅意。
永亦略微出神,佛經入耳,如清風冽泉,沉入潭水的寂靜,蕩清了今日壓在心中的幾分殺戮意,昏漲的神台清明,不知不覺倦意襲來。
許久未如此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