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小二來敲門送了飯菜。本來打算今日天一亮就動身離開這裡的,但南月果然賴床了,時璟考慮到離上一次客棧歇腳的時間确實挺久了,于是同意在城裡多停留一日。
時璟接過飯菜,小二想着昨晚的事,不敢往房裡多看,主動替空不出手的時璟把門帶上了。
躲在暗處的南月蹦跳出來,自覺地在椅子上坐好,時璟放下食盒,将菜端出來,除了兩碗米飯,兩碟家常菜,一盤紅燒魚外,另一個錦盒裡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糖蒸酥酪。
南月吃相随了幾分時璟,雖然貪嘴,但不莽撞,被時璟打了幾下手就徹底改了手抓食物的毛病。
吃完飯,時璟将在方府得來的如意放入袖中,昨日住店時璟押了塊玉玦在櫃台,準備去當鋪把如意當了還錢。
南月踱過來,在他身邊有意無意道:“今天外面天氣怎麼樣?”
時璟側目瞥他一眼,無情道:“不行,好好在屋裡待着。”
是的,他并不打算帶南月出去,南月法力耗盡,頭發變不成黑色,出去容易被人識破,而且為了避免出現什麼幺蛾子,他們傍晚就出城,時璟無非是去當了如意再采購些幹糧和南月的零嘴,很快就回來。
結果不出南月所料,他也談不上不高興,交待時璟一句:“那你快點回來。”然後又踱回床邊,大賴賴地躺下踢腿玩。
時璟瞧他一眼,出了門把門鎖了,然後上街去。那如意值錢,當了二百兩,時璟買了幾盒各式各樣的糕點,糖炒栗子和蜜餞各一包,最後又去買了一錠墨塊和一沓宣紙。
夜色将傾之時,兩人一驢離開了這座城,朝着綠柳官道西行而去。
五日後,河清渡口,挂了杏花酒的幌子的小店棚子下,時璟背上挂了個鬥笠,和牙人商量驢子的價格,不遠處,南月站在岸邊石階上抱着驢脖子和這頭瘦驢依依惜别。
“南月,過來。”談定後,時璟轉頭朝南月叫了一聲,讓他把驢牽過來。南月最後踮腳抱了抱比他高的驢,驢一噴驢鼻子,把頭高高揚起,南月因道:“好驢子,不是我要賣你,誰讓你不能坐船呢?”
他苦下臉歎了口氣,然後拉着驢繩牽它過去,等候的牙人結實地拍了拍驢背試手,雖然瘦,但肉緊實,料想是頭能吃苦耐勞的,于是從提着的茄袋裡掏了六兩銀子出來,一擡頭卻發現南月正瞪着他。
牙人一愣,看他牽着驢不願給的模樣蓦地反應過來,略顯窘态。替人轉賣過這麼多牲畜,雖說這驢是他自己買的,談好價錢驢自然就是他的家畜了,但被南月一瞪,忽地想起家中小兒看他殺雞時,也是這副愠态,因而心軟,從茄袋裡又數了五個銅闆遞給南月,笑道:“給你買點糖船上吃,拿着吧。”
南月面上一恍,盯着那五枚銅闆看了會兒,伸手接了,牙人一笑剛要收手,南月眼裡帶笑意,把驢繩一把換給了他,然後腳步輕快自己去烏篷船裡等時璟了。
身後的驢朝南月的背影拉長聲音叫着,時璟一巴掌拍在它頭上,道:“蠢貨,連五個銅闆都比不了,有什麼臉叫?”也抱臂不緊不慢地去了岸邊。
一條烏篷船,包袱已經放在船上了,船夫在船頭撐竿,等時璟上船,俯身夠過鬥笠戴上,把竿抵住岸壁一撐。
船底劃過綠波,一串漣漪散開,向着錦官城的方向。
最後一段水路,沿江順水行船,不出兩日就能到達錦官城城外渡口。兩岸青山夾綠水,青藤翠蔓,岩壁崎岖不平,放眼望去都是一派怡然景色。
船頭,南月沒坐過船新奇得緊,精力充沛地趴在船闆用手劃水玩,船内,小爐上煮着茶,時璟難得可以清閑一段時間,取出硯台放在小桌上,灑了清水進去,撩住衣袖,手執墨錠緩慢研磨起來。
飽滿的墨汁暈開在硯面之上,墨香染上衣袖,狼毫蘸取些許墨,時璟提筆在宣紙上寫道:“《解學士詩》 元和二十四年時懷瑜注。”他略一停頓,望向船外,南月正和船夫學掌船,又寫道:“青山迎道,綠水長流,觀花不知愁,閑與船夫弄,餘心悅然,于篷中作。”
一幅畫躍然于紙上,時璟含着點笑,一氣呵成的把那本書一字不差默寫出來。
夜晚,半輪明月上了中天,清輝鍍上烏篷船,蓬頂吊上一頂燈籠,蓬内點了蠟燭,南月衣袖全濕了,胸口那片也濕了,哆哆嗦嗦地彎腰進來,時璟拉上簾子,讓他把衣服換了,叫他喝了點熱茶方睡下。
這晚,南月一夜好眠。時璟做了一個夢,夢見京城紛紛擾擾,他疾步往前,各色各樣的人圍的水洩不通,見他來了,紛紛讓開道。時璟腳步沉重,耳際的嘈雜聲漸漸消弭,他放緩腳步走向那個病入膏肓的人。
“老師。”時璟緩緩掀袍跪下,握住老師伸出來的手,輕聲道,“我來了。”
塌上老态龍鐘的人,終于轉動混濁的眼珠,竭力聚起全部意識,良久,咝咝道:“懷瑜,你性格乖張,非是……籠中鳥,不如回去吧。”
如此輕飄飄的話,聲音仿佛飄在半空,偏那送出來的目光重如群山,無奈懇切,讓人分不清到底是釋懷還是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