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笑了笑,她母親李氏可能舍不得,可她爹太守沈闵之一定舍得。
在這亂世裡,世家大族的女孩,聯姻是逃不脫的宿命,長長的家譜展開來,五姓七望皆是交錯的姻親關系。
沈家盤踞郓州近百年,幾代人為漢天子牧守一方,也是了不得的高門大戶。如今漢王室式微,大權旁落,各路諸侯擁兵自重,遍興兵戈,沈家偏安一隅,雖無逐鹿之心,卻也不能不為遠大計。她能留到十五歲已是稀罕,隻怕她的婚姻前程早在李氏和沈闵之心中,這些年不提,不過是她這做女兒的沒有任何自主餘地。
生不逢時,有片瓦遮風擋雨,便也要有為這屋檐修補奉納的覺悟。
當世間,天地綱常都将颠覆,嫡庶之别就沒分出那般的高低。沈硯嫡親的哥哥沈複,去歲娶武陵王氏,為要替郓州守住大江船渡的南岸口;兩個庶姐一位嫁在左近聯固地方軍門,一位北上嫁去太原範家,範是五大姓之一,此去是要向範家示好,通一通南北信息;族中兄弟姐妹也各自親上加親,鞏固沈家在郓州的地位。
輪到沈硯,雖然她是沈太守唯一的嫡幼女,但命運并不會特别眷顧她。
沈硯冷眼旁觀,對後半生并不怎麼茫然恐懼。
不知誰說的,若是嫌日子太長,不妨找一件隻需最簡單的工具就可投入的事,最好是一張紙和一支筆,就能以有生謀無涯,歲月忽忽而逝。
她拿起制硯台上的一柄小鐵刀,斜口已有了鈍迹。這些請打鐵鋪特制的刀具,即使用了上好生鐵,依然很脆。她剛學制胚時,手上鐵錘沒個輕重,折毀了無數刀頭。現在她已不是新手,她學會了怎樣用這種細杆的小柄鐵刀,在石頭上雕鑿出花兒。
它并不是很難的技藝,但很需要耐心,也很耗費時間。
以石為紙,以刀為筆,正适合她來投入,消磨時日。
吳娘還在給她揉捏肩膀,阿桃和阿杏從外面進來,帶回一壺酒和一碟如意糕。沈硯不愛吃這甜膩的芝麻糯米糕,叫她們拿去分了,又取杯來自斟自飲。這花蜜兒味調的清酒,沈硯一口氣喝幾壺都不會醉。
望着窗外綿綿的細雨,沈硯輕歎一聲:“這雨下得不好。”
阿桃和阿杏也附和:“是呢,恨不得下個痛快再放晴,好過這樣。”
……
兩日後天轉陰晴。
這雨淅淅嘩嘩太久,說大不大,日常卻也頗受影響。盡管仍是一地泥濘,烏鎮人也憋不住了,慣會享受的閑富人家紛紛出門,踏青遊樂,自有許多消遣。
沈家大宅裡,仆婢們步履匆匆,忙着清掃雨後積垢。
太守夫人李氏抽空派人來問小女兒,願不願去無憂寺上一柱香。沈硯即将及笄,往後嫁了人内要主持家務,外要持禮交際,李氏早兩年就讓沈硯代行了不少禮贊露面之事。
沈硯聞言放下刻刀,二話不說就換了外出衣裳。
也正是覺得沈硯行事有分寸,一直以來,李氏才沒阻攔女兒這點不同尋常的喜好。
無憂寺在城南,亂世裡取了個好名字,香火很是旺盛。
早有人打先去寺裡知會過,沈硯一到就被迎進大殿。沈硯以她母親李氏的名義捐了香油錢,又代為上香祝禱。
知客僧請她後院用茶,沈硯婉拒了,“師傅不必理會我,我随意走走。”
這時的寺廟往往占地極廣,背後多是世家大族扶持,高牆之中泰半都有好山好水,古樹參天。在這拘着女子無法随意出行的世道裡,因着各種緣由去寺裡上香祈福躲懶,是不多的幾個好借口之一。
沈硯悶了一月,慢慢行步在寺裡,看黃牆綠枝,高天空遠,漸覺一口郁氣輕了不少。
閑逛了約兩刻鐘,吳娘見沈硯腳步慢下來,指了牆下一張石凳請她過去坐:“七娘可要叫寺裡送茶水來?”
“歇一會兒就回罷,”沈硯擡頭,忽然笑道,“吳娘你看這是什麼?是白花泡桐麼,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