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還是個小兵,聽了太多高郁之的傳聞。
在營帳中,即使是在沒什麼人的角落裡,是不是也會聽到忽然飄來的一句,關于高郁之的議論。
“你們知道嗎,上面那個……殺了太子……”
“他謀……謀奪皇位,為什麼還沒有……被,被抓起來……”
“你是不是傻呀,你也不看看新皇是誰扶上位的……”
“也就是說,事實上,實際上,高郁之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
“噓!快住嘴,誰讓你這麼說的……”
“那……他既然這麼厲害,為什麼不自己當皇帝?”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那些大人物的事,我們誰能搞清楚?!要是我能明白了,我不就去坐那個位置了嗎?啊?你是不是蠢,你是不是蠢?!”
武将聽了很多高郁之的閑話,他不參與讨論,隻是在一旁默默聽着。
直到有一天。
他被高郁之召見了。
那是一個冷淡的人,手腕上能看到點突出骨頭,手扶住頭,視線微垂下,看起來長久的沒有好好休息。
他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有些局促,他結結巴巴,磕磕絆絆地行了個禮,粗糙的大手握住盔甲的兩側,極力站直。
他忘記高郁之是因為什麼叫他進去了,隻記得高郁之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一下,對他說不必拘謹。
那天以後,他被提拔了,送到苦寒的邊疆當都尉。
他一句怨言都沒有。
幾年以後,他戰功赫赫,一封京城來的鴻雁傳書,他成了景朝最窮最無權無勢的将軍。
他又回到京城述職,看到高郁之。
仍然是冷心冷情的樣子,看到他,說了一聲“做的不錯”,便也沒有二話了。
他的手腕骨仍然很纖細,單薄,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武将頓了頓,站在原地,不自覺擡腳想往高郁之的方向走,又堪堪停下。
他注意到高郁之手裡攥着一封信,信紙很精緻,印着一朵梅花,朱封印在上面,他聞到很輕的一陣梅花香。
他停在原地。
緊繃的肌肉舒展開。
他想,是了,一定是個溫良又貌美的姑娘。
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搖了搖頭,對着高郁之又行了一個禮。
武将攔在高郁之身前。
他粗糙的手握成拳,呼吸沉而穩,定定地看着四面八方的人。
他想,其實他也沒那麼勇敢,不然也不會任由他們敲下去。
“你是哪位啊?你也配?”蕭景容簡直要瘋了。
他不知道這些一而再再而三冒出來的莫名其妙的人是怎麼回事。
“窮鄉僻壤裡出來的雜碎也敢在這叫嚣,真以為你能入誰的眼?”
武将不言語,隻是對着沖上來要抓高郁之的人揮拳,一拳又一拳。
不停息地。
可是他沒有刀,沒有盔甲。
刀刃鋒利,他的手以後還能握刀嗎?
他這樣想着,分了神,一柄梅花簪子貼着他的眼皮盯進他眼裡。
“沒完沒了。”杜嘉然收回手,轉頭問高疏舜,“我做的好嗎?”
高疏舜沒理他。
武将捂住眼,最後的記憶是某個行軍的冬天,高郁之走在最前方,沒有上馬,馬背上,馱着得是傷員。
他就牽着馬,在隊伍前方一直走。
武将看着他的背影,抹了抹眼睛,風沙迷了眼,他也有點累了。
是時候,該睡了。
他張了張嘴,看見高郁之的視線盯着他,眼中似有晶瑩的東西閃過。
他覺得,人生過到這裡,也挺好的。
值了。
高郁之被人拖住手腕。
他都這副樣子了,腳上都是血,憔悴又狼狽,周圍人卻依然都是一副忌憚又畏懼的樣子。
高郁之看着杜嘉然。
聲音雖然虛弱顫抖,卻仍然讓人遍體生寒:“你知道嗎,我想殺的人,沒有一個能活着。”
杜嘉然嘴唇顫了顫,想說什麼。
她一慣刻薄的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這種純粹的惡意讓她遍體生寒。
即使以往他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她也從沒有這種感覺。
這種一定要将她千刀萬剮,除之而後快的恨意。
她又想起高疏舜被活捉以後,高郁之仿佛忘記她這個人,任由她夾着尾巴逃走了。
原來不是因為忌憚,而是因為不在意。
沒有觸及到高郁之的逆鱗,他便連視線都懶得多分一點。
杜嘉然如同胸口仿佛被挖了一個洞,刺骨的冷風灌進來,以往一切有關高郁之的傳聞一瞬間湧現。
她的脊背一節一節從上而下,仿佛要從身體裡被剝離來,侵入骨髓一股寒意。
她大聲仍然掩飾不了那股心底裡沒着落的空蕩:“你已經是個廢人了,馬上就要被江月樓那個畜牲活活折磨死,你連他的一塊肉都咬不下來,還想在這裡威脅我?!!你要這麼有能耐,你還能打不過慕然,夾着尾巴像條狗一樣回來?”
“你以為這朝廷上下有誰真的在乎你,歡迎你?你不過是一把好用的兵器而已,你自己不知道嗎?”杜嘉然一口氣說完,高郁之為被拖到門口。
一條長而深的血迹,從杜嘉然站立處蜿蜒到高郁之身前。
杜嘉然順着血迹望過去。
如瀑的長發傾撒下來,冷白的臉如玉一般,露出一個笑。
“你究竟還藏了什麼?”高疏舜緩緩問道。
他推着輪椅,移動到杜嘉然身前,隔絕開高郁之的視線。
沒有人再回答他。
不詳的拖動聲沙沙響着,他們都覺得這樣拖過去能去了他半條命,可卻還是心懸。
高疏舜混濁的眼看向地上的武将。
“去,裹個布把他埋了,看着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