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後的小宦官,扭頭打量自己幾眼,随後冷哼一聲,便屁颠屁颠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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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憲回到值房,剛坐定,小太監便捧着金盆來到他面前,邊上侍立兩個,一個捧白巾,一個端皂豆。
他淨了手,屏退他們,一人獨坐堂中。
茶壺裡泡着今年新上貢的鐵觀音,他給自己添一杯,看着茶水在盞中打沫,沨沨水聲使他陷入無端回憶。
那是六年前的深夜,他剛從中書省回太極殿,預備着給皇帝回命,南邊戰事吃緊,片刻不得耽誤。
大氅已然濕透,他撩袍踏進宮門,雨絲淅淅瀝瀝飛進庭院,天色是森冷的孔雀藍,迷霧罩着四方庭院,廊下的燈籠受潮,透出裡頭撲閃的燭火。
風吹得雜亂無章,三級台階上布滿濕漉,簾子後伸出一個小腦瓜,雨霧飄搖至她門面,皮膚白到透光,女孩撲閃的睫毛上滁滿凝珠,一雙眼好空靈,藏在朦胧中,就這麼直愣愣看着自己。
他本以為是哪個宮的小公主,貪玩才跑來着,待走近些,那女孩一閃身,又躲回簾内。
陸憲自然不會好心陪她玩鬧,隻冷聲讓人過來,沒想到那女孩竟頓了,随後乖乖朝他碎步走來。
“你是哪宮的,太極殿可不是你撒潑的地。”瞧她衣着,不像是尊貴的主。
“我跟皇後娘娘來的。”
一雙圓眼,連帶着臉也是圓的,白白嫩嫩,像觀音娘娘座下的小童,就連聲線也是脆生生的,蓮藕一般。
陸憲第一次面對怎麼小的孩子,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你跟我來。”
他轉身朝偏殿走去,餘光瞥見,那小女童竟也朝自己走來,隻因一步抵她三步,他便慢下腳步,好讓人跟上。
“你就在這呆着。”說罷,他就要走,但衣擺一頓,回身看,是她拉着自己。
“這裡黑,我害怕,哥哥能帶我去找皇後娘娘嘛?”
皇後和皇帝在一起,一時半會也好不了,自己也不能貿然闖入,索性就留下陪她。
“皇上與皇後有要事商議,你與我在此等候片刻。”他不會安慰孩子,隻硬生生搬出這幾句話。
好在那女童乖巧,不吵也不鬧,就挨着自個,手捧着臉,小心翼翼端坐的。
他知曉,豫州刺史宋嶂父子為護城,以身殉國,隻留下獨女,朝廷垂憐功臣,下旨令宋家女入宮,由皇後撫養。
女童歪歪斜斜,靠在他臂彎處,陸憲下意識閃開,“宦官身上污濁,恐髒了姑娘衣裳。”
誰知那女童打着哈欠揉眼,含含糊糊回道,“您别妄自菲薄,阿爹告訴我,這天下之人,就連當今天子都是女人裙下所出,生來就是赤條條,怎來貴賤之分...”
越說,聲量越小,他側過頭,女童趴在膝臂上,已然睡去。
“督主!”一道尖細聲響打斷他思緒,外頭傳來通報,小太監急忙禀道:“陛下傳您入禦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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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翡翠斑竹屏風,就見皇帝端坐龍椅,李得晟侍立一旁,場上目光轉移至兩人身上,準确說是李承胤身上。
“兒臣參見父皇。”李承胤撩袍行禮,梵音也規規矩矩行跪拜禮。起身後随李得晟侍立一旁。
“承胤,你來得巧,朕問你,這兖州流民,你可有應對之策。”人還沒直起身,皇帝就迫不及待将人扶起。
李承胤背着身,梵音瞧不見他神色,誰知他接下來回話讓在場人都驚駭,“任由其自滅。”
“這...”皇帝遲疑。
“這流民不過八千,且大部分屯兵在元城,離泗水河百裡,我們隻需派軍隊圍守,斷了官道和水源,他們出不來城沒糧食吃,自然就成不了氣候,屆時放一把火,他們就算是想出城也沒辦法。”他聲調極其沉穩,除有些沙啞外,聽不出情緒起伏,好像口中的流民,隻是宣紙上冷冰冰的數字。
“不可。”這話是下意識脫口而出,甚至沒經過思考。
三位男人都側目看過來,皇帝這才意識到殿内有位“外人”。
“哦,禦筆還有什麼良策?”皇帝觑着她。
梵音上前幾步,與李承胤齊肩,随後跪下磕頭,又道,“這流民,大多是賤籍與奴級,都是佃戶和工匠,大魏的鹽鐵礦三大業都是朝廷掌握,秦朝前的井田制早已廢棄,如今是“耕者有其田”,田地均為耕農所有,若是碰上家境困乏,田地就可以買賣。但陛下不知,朝廷對田地的稅收不多,可田主對耕農的租額高,甚至到了什五之利潤(百分之五十),耕農為生計,将地賣給田主。此弊端,正是因“耕者有其田”所起,這其中有了買賣,就有了兼并,才使貧者無立錐之地。”
此話一出,殿内寂靜無聲,皇帝一步步踏下丹陛,來到梵音面前,“接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