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
時近中午,京城的天空中依然漂浮着濃郁的血腥之氣。
雪被風卷起,又零星落在紅葉之上。
遊街的侍衛換了一匹精壯的黑馬。他一手拉着一根手腕般粗糙的麻繩,一邊不耐煩地轉過身去,呼着寒氣喊了一聲,“快點!”
繩子的另一端拴着幾十個女囚,這些人挨了打,又沒吃飯,身子虛得很,一不小心就被拽倒在雪地上,往前拖行。
領人遊街是一個好活。
往常這侍衛多少要笑上幾聲,但是如今卻是有些煩悶。
他忍不住又一次盯住了隊伍中的一個窈窕身影。
那小女娘長得妙極,就是這些日子的搓磨也沒有将那美減去半分。
在日光的照耀下,那張臉像是芙蕖一般嬌嫩,嘴唇好似豆腐一般柔軟,又像花瓣一般嫣紅。一雙美目雖然空洞無神,臉上也布着些血迹,卻又讓她多了幾分楚楚可憐。再加上一頭烏黑的長發散亂下來,上面零散布着些許雪花,讓人覺得哪怕是九天玄女,也不過就是這番模樣。
這一看,就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小姐。
更妙的是,這個小女娘是個瘋子。
瘋子好啊,瘋子最好擺弄。
若是放在尋常,那張紅色嬌嫩的小嘴,他想方設法也要親上幾口。隻是如今……他真恨這旁邊圍觀的百姓,又恨他那給他頒了禁令的頂頭上司。就是曾經再顯貴,如今也不過就是腳下泥一般下賤,瞧得上她都是給她臉了,怎麼就動不得?
想到這裡,他發狠地抽了一下手中的鞭子,身邊就響起一陣嗚咽咽的聲音,“别磨蹭,快往前走!”
順便他再把這幾天已經練得滾瓜爛熟的說辭朗聲朝着這淩厲的風雪唱和出來,“奉天承運,皇帝昭曰。江北陳氏,江中秦氏大逆不道,惡貫滿盈,數十年來,陽奉陰違,濫用私刑。緻我大夏百姓人心惶惶。另此兩家中有通敵叛國者,緻幽州大敗。朕痛心疾首,以此為憤,故……”
故……故什麼呢?哦,她想起來了,故将陳秦二氏褫職抄家,男丁處死,女眷貶為官奴,遊街七日示衆。
她又做夢了,真是沒天理,連死了,都還要做這樣的夢。
“小姐……别睡。這大冷天的,睡了會死的。”耳邊傳來少女的虛弱的警醒,這……是蓮子的聲音。
蓮子?
秦寶扇隻覺得大腦一片混沌,渾身火辣辣的疼。
“小姐,他們不給飯吃,我攙不住你……你可堅強點,萬萬别倒下去啊。”
隻是蓮子……她記得,蓮子在前年也死了。
她真的很想知道,到底誰的聲音,居然和蓮子的聲音那麼相像。于是她用了全身的力氣,睜開了眼睛。
入目的,是一陣凜冽的風雪。
這是?
她眼前全是模糊的重影,但是哪怕如此,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是在什麼地方。雪幕之下,空曠的午門大敞,擁住了凋零的草木,刑台上還有血迹未幹,黑青色高聳的城牆上挂着幾具屍體,早已被雪蓋了滿頭。
安京。
大夏的都城。
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她……這是回來了?
秦寶扇整個人愣住,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下來。
她又擡頭,就看見了馬上一張極其不耐煩的臉,她還記得,這是當年拉她們遊行的侍衛。她……竟然回到了十七歲那一年……
“快走快走!”領頭的侍衛又不耐煩地抽了一下馬屁|股。秦寶扇嘭地一聲被拖倒在地,灌了滿口的白雪。随即就像是一尾死魚一樣,在雪中被人拖行。但是也不知道怎麼的,一股莫名的快意和怒火交織充斥在秦寶扇的胸腔,讓她忍不住大笑出聲。
雪胡亂拍打在她的臉上,手上,衣服上。
空曠的午門讓秦寶扇的笑聲顯得格外詭異。
“瞧見那個瘋子沒?那就是秦家小姐,你們昨兒見着沒?像狗一樣往秦家那兩樽塑像上撲,真是活該。”
“就是,她秦家是什麼好東西,往日裡見人就殺,這些年,咱們大夏冤死了多少人?府裡還有私牢,進去的,沒人能全須全尾地出來。聽說以前有人因為多看了這秦家小姐一眼啊,就被她那混賬哥哥剜了眼睛……”
“哎呀,真是惡毒。”
“如今這死的死,瘋的瘋,報應!诶,報應不爽啊——”
秦寶扇隻顧着笑,她隻覺得可笑。這個世道,狡兔死,走狗烹,哪兒還有弱者半分辯解的機會?她聽着周圍的話,忍不住也同他們一同喊道,“報應,報應不爽啊——”
随即,一道鞭子就抽到了她的面前,“再吵你就再單獨遊一個時辰!”
她的手上瞬時綻開了一道傷口,但是她似乎沒有感覺到有任何疼痛,隻緩緩往右轉過頭,隻見在城門前立着好幾排被塑成負荊請罪的挂着無數菜葉污物的泥塑,為首的塑像裡,她片刻便認出了自己的父親和兄長,然後她的笑容便緩緩消失了。
“小姐,快……您抓着奴婢的腿起來。”
秦寶扇愣了一下,往左看過去,隻見一個臉被凍得通紅的十七八歲的少女,她長得高挑,眼眶也是紅的,似乎很冷,臉上的皮膚都有些龜裂開來,頭發更是肮髒不堪。
秦寶扇雙眼大睜,“蓮子……”
“小姐,您笑什麼……”蓮子看着秦寶扇又笑又哭的樣子,頓時慌了神。她有些絕望,秦家沒有了,小姐昨日就有些不對了,别人說她瘋了她還不信,如今看來,确實是瘋了。
卻隻見秦寶扇喃喃道,“太好了,你沒有死……”
蓮子聽了,頓時就哭了,這是秦寶扇及笈之後第一次看見蓮子哭,“奴婢當然沒有死,奴婢死了,就沒有人保護小姐了。小姐快起來,待會要挨鞭子了……是奴婢的錯,奴婢……沒有保護好你,讓你變成這樣……”
秦寶扇想起身,但是她太虛弱了,好幾次嘗試用手撐地,但沒一會就摔趴下去,滿目皆是因眼淚而模糊破碎的白雪。隻是破天荒的,隊伍卻停了下來。有人跑上前和領隊的人說了什麼。
“怎麼趕上這個當口來……”領隊吸了吸凍紅的鼻子,将鞭子卷起,吩咐,“叫她們過去避避風雪,别都死了。”
于是一行人被牽着,像一群被趕的牲畜,往右側的一個塔樓走去。
塔樓裡似乎正有大事在發生,秦寶扇見着那領隊的侍衛上前卻連門都進不去,隻能在門口站着,過一會似乎覺得憋屈,坐在一個小火爐面前搶過别人烤好的酒喝了一口。
“頭兒,别人都進去休息了,她呢?”一個士兵小跑過來,指着在不遠處孤零零站着的秦寶扇。
秦寶扇才聽得那人才呵呵笑了一聲,“許得在外頭再站一會。”
“這……”
“這什麼這,拿人錢财替人消災,有人招呼過了,要讓她受點罪,咱們就隻管辦事就行。”
“上頭不是說不讓動嗎?”
“你懂什麼?上頭隻說了讓人活着,别出事就好,莫要惹得什麼大人物不快……”
秦寶扇聞着塔樓裡傳出的酒肉香氣,隻覺得自己有些眼冒金星了,這四周飄飄搖搖的雪花就像是一雙雙柔軟又有力的手,要把她拽得東倒西歪,旁邊的聲音也尖銳得很,不停地往自己腦子裡鑽。
“聽說今天是那位來了。”
“那位?誰?”
“還有誰?安京城這段時間鬧得滿城風雨的那位,顧長浔。”
“不要命了,那人是你這麼稱呼的……”
說完,便默契地都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