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經升高，他們行到了一道小橋處。

那小橋旁有一片林子，幾戶人家。住家此時都已經歇息了。留着一兩個燈籠在外頭晃。

秦寶扇扶着林昭來到一塊大石頭處，兩人都坐下。

“公子可覺得身子還好？”

他平複了一會呼吸，“你家公子還沒有這麼脆弱。”

他一手撐着膝蓋，一邊仰頭看着這四周，揚起了一道欣慰的微笑，“這麼多年了，這裡沒變。還是這裡好。”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她也學着對方的姿勢，雙手撐着臉頰，看着前方。

這一個多月的相處，她已經習慣了林昭對她的縱容，“原來公子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所以您小時候就是殿下的，”她想了想，他姓林，可能并不是顧家的主人，“書童？”

林昭笑笑，卻也不回答，隻是歎了一聲，“好久心情都沒有如此舒暢了。今日還得多謝你，寶扇。”

“是我該謝謝公子。我家不住這附近，我雖來過，卻沒有這麼仔細地逛過，多謝公子帶我閑逛。”

“那……胡辣湯？”

“沒得喝。”秦寶扇話茬接得快，二人接着哈哈大笑。

笑鬧了好一會兒，秦寶扇眯了眯眼睛，“公子真是個好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在我們這樣的丫鬟面前都沒有架子，還能将寶扇當成朋友。”

他無奈地笑笑，“那你可就誤會了。我雖沒有架子，但是隻将你當成朋友。”

秦寶扇轉過臉看他，“為何？”

“寶扇可能猜得出來？”

其實說實話，她曾經是想過的，她是最後一個進竹園，但是林昭對她似乎卻比其它人更親近。

而這個若是真的，便隻有最差的一種可能。

明園當中，上上下下，他并沒有可以信任的人，而他沒有可以信任的人，那麼顧長浔……“殿下……原是孤立無援的？”

林昭目露滿意之色，“我就知道我沒有選錯。”然後看着天空，像是拉家常一般輕飄飄道，“我園中的人，多是從燕而來。”

沒錯。如今她這麼一想，便想通了。明園當中的下人，要麼是從燕國來的，要麼是回夏以後聖上和幾個皇子送過來的，背後怕是都有人，“寶扇明白了，但是寶扇不明白公子的意圖。”

“嗯？”

“公子今日想要出府的意圖，怕不隻是想看看故居？”

林昭啞然失笑，“秦寶扇啊秦寶扇，居然沒有瞞過你。是，我是有事情，要拜托你。但是嘛，這宮牆高門裡頭的事情實在煞風景，待會再說。”

秦寶扇還沒有想明白，林昭的眉眼之間不知怎地陡然出現了悲戚之色，他看着自己的故宅，“也不知若是我在這高門大戶裡頭平穩長大，人生是不是會更順遂一點。”

秦寶扇知道對方是有些傷感了，想了想，便道，“不會的。”

她說的很肯定，卻引發了林昭的好奇，“為何？”

“公子瞧我，我算是安京城裡數一數二的被嬌養長大的了。我雖不常出門，但是也知道，大家都說我是家中的掌上明珠，無人敢欺辱的。”

“不是嗎？”他有些吃驚。

“是，也不是。他們憐惜我，不過是因為我的父兄。當父兄不在身邊，衆人見我性子軟和，便也是明槍暗箭。”

話到此處，她似是覺得好笑一般，“公子可知為何從前有人叫我秦四小姐？”

“你們秦府曾經還有兩位小姐？”

秦寶扇搖頭，“我父親掌嚴刑，平日裡得罪的人多。大概是十多年前，不知道得罪了誰，趁着父兄不在家，便雇殺手悄悄進了家中刺殺。”

“我因還是個嬰孩，被阿嬷抱出了主屋消食，阿嬷一時興起帶我出去逛了會，逃過一劫難。可是我母親卻死了……”她的語速也慢慢沉緩了下來，“還死了幾個丫鬟小厮。兇手為了挑釁，還将……屍體挂了起來，挂在了主屋檐下。”

“父兄回家，悲痛欲絕。為了騙兇手入局，當天運出了兩個孩童大小的‘屍身’，說是有人前來行刺，秦家死了兩個孩子。說我爹心中愧疚，便以秦家家禮厚葬。傳來傳去，便成了秦家原來還有兩個孩子，我母親因悲傷而亡。而我正就成了旁人口中克母的那個。若是有人瞧我不痛快了，為了提醒我喪母之痛，他們便喚我四小姐。”

“後來……兇手可找到了？”

“找到了。”秦寶扇緩緩點頭，聲音仿佛沉入谷底，“兇手本來就在找我父兄和我，借着府上為兩個‘孩子’出殡的功夫，跟了上來，想找機會行刺，于是被抓了。卻緻死都沒有供出幕後指使。”

“這也是為何，我父兄後來事無巨細都護着我。隻是他們越保護我，便有人越發想欺負我。”

“所以公子，人世間，有些事情，也算是公平的吧。就像是兩株一模一樣的樹苗，一個種在陽光裡，一個種在陰暗處。但是風霜雨雪，該經曆的一個都不會少。”

“而自然，陽光下的樹就長得茁壯些，陰影裡的樹便瘦弱矮小，四周的蛇蟲鼠蟻也更多。可是砍樹的人，也知道陽光下的樹更好，于是會盯着陽光下的樹去砍。所以重點還是當下，自己心中如何權衡考量，如何為之。命運這個東西，可複雜了。公子，你說對吧？”

林昭眼下緩緩變得幽深，他伸出手，想要安慰安慰對方，但是感覺有些逾矩，手放在對方背後，又放了下來。

“我家人入獄了之後，周圍人的本來面目就全都暴露了，他們便能占一點便宜是一點便宜，能欺負一點是一點。”

林昭的目光開始變得憐惜，轉瞬就聽到秦寶扇再開口，聲音還帶着些怒意，“再加上還有顧長浔那個……”

林昭單手握拳，放在嘴前，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你不是說傾慕他麼？”

秦寶扇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呃了一聲，“我……”

林昭卻像是沒有期盼她的回答，隻說，“寶扇，我替他向你道歉。”

“公子，你不必同我道歉，你是極好的人。”

“那我自然知道。隻是長浔那厮向來是個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他估計，都不知道憐香惜玉是個什麼東西。他長得好看，像極了顧皇妃。若是想看美人，每日清晨起來，照個鏡子便好，跟我們尋常人不同。”

“何處不同？我倒是覺得公子比他好看許多倍，至少你比他看起來可愛善良許多。一個人若是心如蛇蠍，就是看起來貌若潘安，實際上也不過是面目可憎。”

“哈哈哈哈哈。”對方勾着唇角，“你說得妙極。”

然後又話鋒一轉，“但是你可有覺得，其實我同他有些相像？”

“像？”她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因為他們二人性格實在是相差太大了。但是這麼一說，她細細看着眼前的人，他雖然削瘦，但是星光下的眉眼的确同顧長浔的有些相似，甚至兩人的身量也差不多，“你這麼一說，是有些……”

“其實，我原本姓顧，顧皇妃是我的姑母，按輩分算，我是長浔的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