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天星一路從樹西跑進長樂巷,還是覺得很生氣。
打從年前他搬來了姥姥家,好像就沒有一天不生氣。
因為這些生氣,他甚至都記不清已經打過了多少架。可打完了也還是生氣,因為誰也打不過,還挂了許多彩,而周圍令他讨厭的一切非但沒有改變,反而每天都能讓他發現一些新的不順眼。
于是他就更生氣了。
一陣寒風吹過,路邊槐樹上的碎冰渣子毫無預兆地掉下來,涼涼地砸了他滿頭滿臉。紀天星趕緊晃了晃腦袋,把那玩意兒甩掉了。
連樹都欺負我!這個念頭從他心底竄出來,讓他很想給老樹也來上一腳……可又實在是好累,累得那點脾氣像濕了的火柴一樣,怎麼都點不起來。他停下腳步,最終隻是不大高興地輕輕在樹根上踢了一下。
又一陣風吹來,紀天星慌忙往外躲。然而這次沒有冰渣子了,隻有幾片經冬的枯葉,晃悠悠地飄下來,在他肩上輕輕拂過。
小巷寂靜,遠處隐隐傳來“黃米飯……大碴粥……”的悠長叫賣聲。
紀天星空落落地站了一會兒,有點委屈地撅了撅嘴,又開始拖着腳步慢慢往前走。
從前他累了,根本不需要走路。家裡是有車,也有司機的。如果司機不在,他媽媽紀妙菲就輕輕沖街上一招手,自然會有出租車停下來,等他們坐上去。
現在這些都沒了。
媽媽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這樣一挨一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看見了灰牆上那扇特别巨大的黑色半圓形鐵門。大門上有個小門半掩着,紀天星推開小門,跨過有些變形的金屬門檻,順着長長的門洞往前走——裡頭就是姥姥家的永和大院兒了。
這套四四方方的兩層院落通體都是規整的灰磚,屋頂斜檐逸出,挂着暗色的綠瓦,乍一瞅瞧不出新舊,隻是幾道木頭樓梯雜漆掉色,痕迹斑駁,露了歲月的裡子。一樓靠人家的地方都堆着好些東西,北側有的甚至在樓梯下頭還搭了小木棚子,壘了雞窩;南側則雜亂地放着些大大小小的水缸和花盆,牆上爬着枯藤,東南角紮着籬笆的花壇裡立着幾棵幹巴巴的高大灌木。好在院子中間還算敞亮,就是青石闆磚年久失修,高低不平,到處都是坑窪……總之,是這麼個看起來半新不舊,雜亂裡又隐約透着點兒齊整的大院兒。
院子裡,永和倉買的張老頭正在悶頭鏟冰,窗邊的收音機咿咿呀呀傳來戲腔。
紀天星貼着他身後溜進去,結果都快跑上樓梯了,還是聽見背後嗷地一嗓子:“何家妹子,你大孫子回來了!”
收音機裡的戲還在唱着:“……涉關河,識深淺,刀叢劍樹突圍難……”
從前紀天星嘴巴甜得要命,見了誰都笑眯眯地打招呼,哄得人人都稀罕他。可這會兒他根本不想回頭,隻恨不得變成牆上的爬山虎——那就真的見了誰都不用說話了。
讨厭。他又煩又委屈地想。唱得什麼破戲。
紀天星的姥姥何玉秋推開門:“哎呀,多謝你,我還正尋思呢……”擡眼看見紀天星的狼狽樣子,臉上的笑沒了,變成了驚怒:“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跟姥姥說,姥姥找他去!”
“沒誰!”紀天星慌忙道:“地上全是冰,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兩階兩階地飛速竄上樓梯,順着跑馬廊一頭紮進了家門:“姥姥我餓了,有吃的麼!”
何玉秋關上門,一邊心疼地拉過他上下檢查,一邊将信将疑:“這摔得怎麼這麼狠……自打來這兒,你這都摔了幾回了?”
“誰讓這裡路難走嘛!”紀天星一梗脖子:“不是泥就是坑,要麼就滿地冰疙瘩,我怎麼躲得過!”
他把書包往藤椅上一丢,終于徹底紅了眼圈兒。這回是真要哭了。
何玉秋軟下來:“唉,姥姥沒别的意思,就是怕你摔壞了。疼不疼啊……”
紀天星甩開她的手,悶聲道:“不疼。”
“疼的話得吱聲,啊。”何玉秋很擔憂地看着他:“磕沒磕着腦袋?腦瓜兒摔壞了可不得了……”
“沒磕着沒磕着!都說不疼了!”紀天星又跳起來。看到何玉秋同樣有些發紅的眼眶,他拼盡力氣才把“煩不煩啊”壓了回去,甕聲甕氣道:“我餓了。”
“诶诶,姥姥給你留飯了。”何玉秋抹了一把眼睛:“這會兒可能涼了,我熱熱去……你洗把臉,換換衣服。”
紀天星吸了吸鼻子,去衛生間收拾自個兒了。過年那會兒他天天喊冷,姥姥使勁往竈裡填煤,結果現在快開春了,家裡的煤已經所剩無幾。這時節不好買煤,姥姥用得仔細起來,屋子裡也就跟着冷了起來。外套一脫,人立刻就是個透心涼。
想要趕緊收拾完,偏偏老房子水壓又不行,水管裡的水隻有細細一小溜——同樣冷得拔骨頭。
紀天星就這樣被冰了又冰,火氣終于徹底消了下去。
姥姥對他挺好的,可有些事姥姥也沒有辦法。
就比如他媽紀妙菲的結婚和離婚。
當初紀妙菲在百貨公司認識了外地過來談生意的他爹李進東。據說李進東那會兒人模狗樣,霸道多金,乃是一位活的鴛鴦蝴蝶派小說男主。紀妙菲立刻墜入愛河,不顧人家有老婆孩子,非要為愛癡狂,體驗一把曠世絕戀。姥姥當時一萬個不同意,然而紀妙菲心意已決,仗着李進東上頭期間的七分色心二分昏心與一分時有時無的良心,終于離開家鄉嫁到沈州,過上了闊太太的日子。可惜這好日子沒過幾年,李進東那不肯安分的色心又落到了比紀妙菲更年輕的姑娘們身上。
紀妙菲自認是一位聰慧女子,不屑與外頭的莺莺燕燕扯頭花。她一面使勁渾身解數扮演完美嬌妻,一面見縫插針地從李進東手裡摳錢,立志要做一手抓錢一手抓人,兩手都不落空的硬氣女人。
可惜她的小意溫柔在李進東眼裡純屬理所當然,她摳來的錢也在各路不甚靠譜的投資裡打了水漂。
而李進東對紀妙菲本就飄忽不定的良心在新一輪的喜新厭舊中徹底消失。他以一個商人的視角審視紀妙菲,認為她已經完成了生兒子的重大任務,渾身上下最有價值的美貌也即将過期,并且日常花費太高,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要從昂貴的花瓶變成一項隻會持續消耗現金流的負資産。他理當及時止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