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扣下兒子,毫不猶豫地将她掃地出門了——就跟當初他對待原配一樣。
人生是個圈兒,但紀妙菲可不是那位當真溫柔隐忍的原配。她兩手全空,怒極而瘋,把嬌妻的畫皮一撕,露出悍婦本相——趁李進東熟睡,她直接打斷了他的兩條狗腿。
據說原本想把第三條腿也打斷。但總歸多年夫妻,她還對李進東保留了那麼一點點希望。誰也不知道她這希望是怎麼來的,大概比起相信李進東的本性,更自負于她人人誇贊的美貌——畢竟美貌永遠是稀缺資源。
可惜女人一切落在男人身上的希望,注定都是要失望的。
略過中間不表,總之這場戰争以紀妙菲奪回兒子告終。她帶着兒子離開沈州,回到了家鄉。就這樣,紀天星的戶口落進了姥姥家這個江畔的大雜院兒,順便改了母姓。
當然代價也是有的,紀妙菲淨身出戶,如今财産全無,據說連何玉秋的棺材本兒都被她借去填窟窿了。而她不肯就這樣沉入安穩卻拮據的生活裡,執意孤身南下,找這些年欠她錢的人要賬去了。
紀天星則被留在了姥姥這裡。并且看這幅架勢,他大概要留在這裡很久很久了。
全然陌生的環境和歸期不定的母親,說不清到底哪一個更讓紀天星想哭。他蔫頭耷拉腦地換好衣服,最後還是努力把眼淚憋回去,像小貓一樣蹭到廚房門口的玻璃隔斷上,貼住了,小聲道:“姥,我真沒事兒……真就摔了一下。道不好走。”
何玉秋歎了口氣:“那往後千萬慢點兒走,不着急。”她把熱好的飯菜端到小折疊桌上:“乖寶,吃飯吧。”
紀天星坐下來,看着碗裡的白菜炖凍豆腐,愁眉苦臉地拿起筷子。他不是不餓,餓得都前胸貼後背了。可還是一口都吃不進去。
年一過完,家裡好像就剩這幾樣了:白菜豆腐,土豆白菜……那白菜幫子也不知道年歲幾何,老得吃一口嚼一百下也咽不下去。
何玉秋還在竈台前,片刻後,端了兩個撒鹽的荷包蛋給他。新煎的荷包蛋外頭焦黃酥脆,裡頭還帶着一點流淌的糖心。紀天星一下子來了精神。
“晚上咱去買好吃的。”姥姥安慰道。
紀天星沒說話,忙着狼吞虎咽。
何玉秋摸了摸他的腦袋,去給他洗衣服了。
紀天星終于就着荷包蛋吃完了所有的飯菜,一個人默默把碗洗了,從大水缸裡舀了一鐵壺清水,架在了爐眼上。做完這些,他蹲下來,在竈台前烤手。
爐子裡的火已經快滅了。做晚飯之前,還要掏爐灰,往裡重新填蜂窩煤和木頭絆子,再把火生起來——不然夜裡就太冷了。他讨厭蜂窩煤,感覺那玩意兒很埋汰,但火又确實是很暖和的。
尤其是新填滿的爐膛燒起來時,那真是暖得人快樂極了。火苗閃爍着,一跳一跳的,漂亮得有點好玩兒。想到這些,他又覺得十分新奇,有點兒說不清楚的小開心。
因為有意思。
其實生活也沒那麼糟。姥姥很疼他的,他知道。以前他還很小很小的時候,紀妙菲曾帶他回來住過。那段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但爐火的暖和讓他覺得親切。他在竈下回頭,看着這間老房子。
房子在大院兒的東南角,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房門沖大院兒的跑馬廊,衛生間藏在門後,進門就是連着陽台的客廳,一眼能看見隔斷出來的廚房和廚房裡貼了白瓷磚的爐竈。樓房不能盤火炕,為了取暖,姥爺還活着時請工匠在廚房兩側砌了火牆,這樣廚房左右的兩間屋子就暖和了。
房子舊了點兒,但家電都是新的,甚至還很奢侈地裝了電話——紀妙菲以前沒少往家裡買東西。姥姥把屋子收拾得很幹淨齊整,到處都鋪了鈎織的簾子,客廳的所有窗台上都擺着花盆兒,有紅陶的,也有青瓷的。牆壁上挂着不少裱好的畫兒——全是他姥爺紀有年活着時賣不出去的大作。
就是吃得差了點兒,外頭的街巷埋汰了點兒,街上的孩子讨厭了點兒,屋子裡冷了點兒……紀天星挑剔地想。
不過姥姥總說,快開春了。
竈上的水壺發出了氣鳴聲,蓋子開始跳動。紀天星跳起來,拎着水壺找姥姥去了。
沒想到何玉秋手快,已經把他的衣服全洗好了,這會兒正從書包裡往外掏新書:“這文具盒怎麼壞了?”
“摔的啊。”紀天星放下水壺,眼都不眨道。
何玉秋這一次終于沒有多問了:“等會兒姥姥陪你去買個新的……跟姥姥說說,新學校怎麼樣呢?”她把紀天星的新書都理了出來,往卧室走去。
“都不認得。”紀天星撅嘴:“還有人管我叫小丫頭。”他悄悄走到書包邊,從側面口袋抽出了大個子賠的五十塊錢,塞進了褲兜。
“和同學好好相處,等熟了就好了……頭發也是該剪了,一會兒洗洗頭,姥姥給你剪……”何玉秋戴上花鏡,從書櫃裡翻出一疊有點泛黃的銅版紙,比劃着書的大小,把它們一張張裁開,開始給紀天星包書皮。
趁着姥姥在忙,紀天星像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走到客廳的衣架邊,把姥姥挂在外套底下的小手袋拿了出來。那裡頭有零有整的,分開塞着兩卷錢。他掏出整鈔那卷,把五十塊揉皺了,夾進了另外幾張五十塊中間,然後重新卷好,把一切放回了原位。
做完這些。他回到屋裡,爬上床,在姥姥身邊的桌子上趴下了,嘟着嘴道:“書包還沒洗呢。”
“書包得刷。”何玉秋耐心道:“等會兒找個幹淨牙刷給你刷。”
“嗯。”紀天星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姥姥我想吃醬牛肉。”
“等會兒出去一起買。”何玉秋保證道:“買回來一半給你切着吃,另一半做個扒肉條,還能再吃一頓……”
“扒肉條……”那是什麼,不知道,但聽起來好像挺好吃的。紀天星迷迷糊糊地咂嘴。
午後的陽光西斜着落下來,屋子裡好像也沒那麼冷了。他靠在姥姥身邊,在沙沙的裁紙聲裡,懶懶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