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進了三月,人人都喊快開春了,然而春天遲遲不來,反倒又開始下起了雪。
江晏趴在教室後面的桌子上犯困。
他最近睡得很不好。因為金寶珍和江顯聲總是不消停。
倒并非因為互毆之類的,隻不過是又到了每年做賬和報稅的日子。兩口子不約而同地把臉一抹,開始默契地挽起袖子幹活,仿佛從未發生過夫妻鬥毆——要麼深更半夜應酬歸來,要麼大半夜頭對頭噼裡啪啦按計算器,時不時又要在家裡翻箱倒櫃地找東西——當然吵嘴也是免不了的,因為對賬這種事,日常糊弄着也就算了,當真較真起來,會發現到處都是問題。
這樣大規模清查之下,連帶着發現家裡的東西不知不覺也少了一些。倒不是什麼太要緊的,無非就是幾條貴價煙,兩副金耳環,一隻鋼筆和一塊表,還有些人情往來時收的紅包——具體也沒個數。金寶珍日常用起錢來不記賬,大部分時候家裡的現金本來就是隻有個大概的。
江顯聲會計出身,又生性吝啬,一對不上賬就痛心疾首。他這個節骨眼上不大敢沖金寶珍發火,于是把江晏拉出來訓斥,責備他前些日子竟然膽敢把家裡的重要證件全都偷偷拿出門,害得他看見空空的抽屜,差點當場犯了心髒病。又說假如丢了個一樣半樣的,這些年就全白忙了雲雲。
江晏恹恹的,隻嘟囔說外頭總比家裡安全。
江顯聲一拍桌子,說我看你簡直是個糊塗鬼。那鄭賀家是什麼人家,我可比你知道。病寡婦拖着一兒一女,窮得叮當亂響。不光她們娘仨,他家親戚在安樂裡,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出了名的窮光蛋。你露了财,非得叫人家盯上不可。這年頭人心叵測啊,多少綁票的都是從身邊人下手……就算不綁票,你天天跟人家混着,又不留心眼兒,人家哪天想坑你,簡直跟玩兒一樣……
江晏很不願意聽他這樣講話。那天大家忙着做大醬塊子,小賀子的姐姐鄭鳴心細,特意給了他鑰匙,讓他把書包鎖在地下室的立櫃裡,說是店裡客人來來去去的,人太雜。江晏覺得鄭鳴什麼都知道,隻是不說。她話很少,但做事永遠很周全。
他想反駁幾句,又覺得以江顯聲的勢利眼,說了也是白說,于是沉默下去。
金寶珍對完了一頁賬,終于分出精神,當即反唇相譏,說每次你們江家人來勸架,家裡都要丢點東西,你們家除了你大姐,餘下的沒一個手腳幹淨……要不是兒子心眼兒多,你指不定又要丢些什麼。
江顯聲冷笑說難道你哥哥就是個老實人了?
于是又是吵嘴。
然而一大堆票據和文件堆在桌上等着處理,兩個人叽咕了幾句,很有默契地沒有繼續吵下去。
可是牢騷總要有個去處,不然江顯聲渾身難受。于是他調轉槍口,又開始沖着江晏說教。
無非就是讓兒子在外頭低調做人,不要顯擺,不要說爹媽是幹什麼的,不然會被綁票之類的。
江晏覺得他爹挺荒謬的,一邊說财不外露,一邊戴個貴得要死的金表,好像是遮遮掩掩的,偏偏又時不時故意露出來,生怕别人看不見似的。金寶珍更不用說了,手上光金戒指就四五個,衣服多得能一年到頭換着穿不重樣。
江晏自己對一切穿戴無可無不可。都行,都可以,讓他扮成什麼樣都無所謂。反正他一個學生,開學後校服往身上一套,走在人堆裡,誰也看不出他和别的同學有什麼區别。至于其他那些鬼話……江顯聲的話聽聽就算了。身邊人是好是壞,他自有分辨。
隻是終究覺得心煩。這種煩綿綿密密,像冬末大地上的泥濘一樣難以擺脫。他趴在那裡,很困,半夢半醒的,腦子裡卻還是金寶珍和江顯聲永遠不停歇的争吵。
沒個清淨。
正迷糊着,忽然感到桌上嘩啦一下。他很不情願地清醒了,慢慢擡起頭來。
教數學的歪鼻唐面色不善,勒令他不聽課就滾出去站着。
江晏原地靜默幾秒,什麼都沒說,起身走了出去,順便帶上了教室門。
隔着門,教室裡嗡嗡的說教聲變得很模糊。江晏淡漠地往牆上一靠。雪花在走廊盡頭的窗子上呼呼拍着,蓋過了混沌的人聲。他沒帶外套出來,身上有點冷。困意因此消退了一些,隻留下說不出的倦怠。
好在下課鈴很快就響了。各班都有學生湧出來,走廊裡一下子又熱鬧起來。
李同順很快從後門鑽出來,一把攬住江晏:“别搭理那老登,他成天發瘋。”江晏沒什麼精神:“嗯。”
一片喧嚣裡,突然有人喊:“來了來了,就是那個,快看。”
身邊有人探出頭,有人靜下來。四周的聲浪微妙地弱下去。走路的人步子都放緩了。
李同順在他旁邊,很老成地搖搖頭:“唉,真是病得不輕。”
“怎麼了?”江晏懶洋洋地擡了擡眼睛。
李同順沖走廊那頭一揚下巴:“看新鮮呗。”
江晏漫不經心地掃了一圈兒,附近幾個班級前後門都擠滿了人:“什麼新鮮?”
“就那個小神經啊……”李同順感歎道:“你一天天上學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
江晏對湊熱鬧看新鮮這類的事全無興趣,也不關心誰是小神經……金寶珍和江顯聲就是他生活裡最大的神經病,硬要說的話,可能他奶奶也算得上一個。連歪鼻唐這種在他心裡都根本排不上号。
他無聊地扭過頭,想要走開,目光卻在走廊那頭快步跑來的小豆丁身上定住了。
對方剃成了寸頭,精緻的五官這下沒遮沒擋,讓人看了個全。分明越來越近,可江晏又覺得好像什麼都沒看清。
那天遇到的假丫頭貼着他身側,一團熱風一樣掠過,在他們班級門口停住了。
四目相對,他也看見了江晏,本來就很大的眼睛頓時睜得更大了。
江晏動了動嘴,發現自己不知道他叫什麼。
歪鼻唐從教室出來,假丫頭收回目光,輕聲細氣道:“唐老師,我作業補完了。”
老實得好像和江晏上次見到的不是同一個人。
歪鼻唐一把抽走了他的作業本,上下打量着他,甚至還卷起作業本怼了怼他的肩膀:“下不為例,啊。”
假丫頭低着頭:“嗯,謝謝老師。”
禮貌得好像也不是同一個人。
歪鼻唐看見四周圍觀的學生,不耐煩地轟人:“走走走都走,在這兒圍着看什麼?”說完又瞥了一眼假丫頭,聲音不高不低道:“男孩子描眉畫眼的,不學好。”說完夾起教案,邁着方步走了。
他的身影一從樓梯口消失,假丫頭立刻擡起頭,沖那個方向擠眉弄眼地吐舌頭。分明是很頑劣很不尊重人的動作,可讓他做起來,隻有一種說不出的有趣可愛,讓人覺得壓根兒沒什麼不對的。
江晏從沒想到自己這輩子也有嘴欠的時候:“你上次的脾氣呢?”
假丫頭抿緊嘴巴,盯住江晏看了幾秒,忽然毫無預兆地在他腳上踩了一下,然後又風馳電掣的跑了。
江晏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