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安靜地起床,去齋堂吃早飯。慈安寺不太大,據說以前破磚爛瓦的,一半是工廠大雜院,另一半被某個國營商鋪拿來當倉庫用。重新修起來,也就是這十幾年的事兒。
僧人和居士都不多,雪一下,院子裡有種很蕭瑟的清淨。齋堂裡沒幾個人,大家都不說話,默默忙着。飯菜就那幾樣,雪裡蕻,白饅頭,一小勺辣蘿蔔丁,配大米粥。打飯的居士祁奶奶認得江晏,沖他笑一笑,從大桶底下撈粥給他,于是那粥稠得簡直像一碗大米飯。
江晏就在角落裡吃飯。吃好了,接點熱水,把粥碗涮幹淨,連着米粒一起喝下去——奶奶總說佛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他也不知道須彌山是什麼,隻知道飯碗吃得幹淨點兒,居士們好洗碗。
等他吃完飯,僧人的早課也結束了。他與他們擦肩而過,到寺廟後院去。那裡還有幾個偏殿,供的不是佛菩薩,是别的神仙——誰也說不清為什麼和尚廟裡會有财神爺和三太奶,但人家确實就在那兒。
趙秀英正在财神殿裡頭慢吞吞地擺貢品。
看見江晏過來,她依舊是那副沒精打采的樣子,隻是非常順手地從供桌上掰了個香蕉塞到了他手裡。
江晏:“……這不好吧?”
趙秀英對财神爺不慌不忙地拜了拜,用一種把進價兩塊的蠟燭賣到二十塊的語氣道:“哦呦,那麼大的神仙,享得供奉多了去了,不會在意給小孩子一個香蕉的,是吧,财神老爺?咱們财神老爺是人間第一神,最是大方敞亮了……再說了,晏晏往後也少不得好好孝敬您老呢……”
她就這麼把江晏的往後給許出去了。
至于“人間第一神”這個稱号……江晏記得她每次拜三太奶時誇人家是“人間第一仙”,當然拜菩薩,就是“人間第一菩薩”……
反正不管是誰,在她口中都能撈個“第一”當當。
神像不語,非常威嚴地看着地上的祖孫。
江晏無語,非常愁悶地看着手中的香蕉。
趙秀英擺完了貢品,壓着聲音催他:“趕緊吃啊,不吃白不吃,外頭賣得可老貴了。”
香蕉是南方水果,這個青黃不接的季節千裡迢迢運過來,當然不會便宜。但江晏對吃的東西向來沒什麼欲望。他開口道:“奶奶……”
趙秀英趕緊擺手:“甭管是你二叔手腳不幹淨,你大姑又受窩囊氣還是你爹又發神經……都别跟我說,我可管不了。”她恹恹道:“你也甭管,離遠點兒算了。一大幫子冤親債主,由他們自個兒折騰去吧……”
江晏:“……不是那個。”他聲音平闆:“昨兒下午去武館,做飯的呂姨讓我問問你,能不能給她找個做法事的。她說她老伴兒去世後,家裡老有黑影坐在床頭上。”
“她做噩夢了吧。”趙秀英嘟囔道:“行行行,你去和她說,禮拜一過來找我,我給她找個人看看。對了,你師父最近咋樣?”
“還那樣。”江晏道:“喝茶看報紙,一天二兩酒。”
江晏小時候瘦得像豆芽菜,又不怎麼愛吃飯,一天到晚不說話,開口也是貓叫一樣細軟。江顯聲很看不上他那副弱雞樣子,剛好長樂園永甯巷裡有個破武館,于是花了點兒錢,把江晏送進去,指望他變成個陽剛男人。金寶珍對此毫無異議——正好不用找人看孩子了,反正一個月就幾百塊錢。
武館小時候算托兒所,現在大概算課外班。師父老于頭年紀一把,性子散漫,對什麼都不太上心。說是開武館,其實就是混日子。每每讓教一點真功夫,老頭子就打哈哈——大概是怕教得太快,不能長久地收學費。
老于頭手底下的徒弟總是來了又走,江晏算是留得長遠的。他五歲上學那年進去的,松松散散地呆了六年,學了點兒螳螂拳鴛鴦腿之類的花架子,能比比畫畫地舞幾招太極劍,還能照貓畫虎地打一套完整的八卦掌——在旁人看來,他其實也沒正經學成個什麼。個子倒是長起來了,然後又成了江顯聲嘴裡的“傻大個子”。也不知道這位當爹的到底為什麼那麼看不上自己的兒子。
“……行啊,湊合在那兒呆着吧,混個好身闆兒。你師父今年七十五了吧?”
“七十六了。”江晏道:“最近可能呆不住。大師兄……就是師父的大兒子下崗,帶着全家從隔壁市搬回來。師父說等他安頓完再讓我們過去……可能得兩三個月吧。”
趙秀英嗤笑一聲:“然後每個月學費照收是吧。嘿,老棺材瓤子真是個屬猴的。”她看了一眼江晏:“别想東想西了,誰的事都和你沒關系。你一個小孩兒,隻管吃飯睡覺就得了。”
“我沒想什麼。”江晏望着石塔上的風鈴。
趙秀英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歎了口氣:“什麼鐵飯碗……都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着往外走。活兒都幹完了,她要去吃早飯了。
隔壁三太奶殿的門口有蒲團,江晏走過去,在舊蒲團上盤腿坐了下來。一條小路從積雪裡向各個偏殿延伸出去,大部分厚厚的白色還留着,看起來相當潔淨。隔着一堵牆,外頭隐隐有熱鬧的叫賣聲傳了過來,而院子裡,隻有塔上的風鈴在搖晃。一切模糊與微弱漸漸不再分明,都落入了雪中的寂靜。
江晏坐在那兒,什麼都沒想,很自在,又覺得心裡透風,空得發冷。
但終究還是很自在的。
很可惜這種平靜自在沒多久就被一股嗆人的煙味打破了。
江晏擡起頭,看看手表,已經八點多了。廟門已開,前院兒這會兒估計煙霧缭繞,都是香火。馬上就是法會,最近都是紮堆來燒供奉做法事的人。香火香火,香是沒聞到,他隻覺得着了火。
有香客帶着供奉過來,江晏讓出蒲團,往藏經樓後頭的菜園子走。剛繞過去,就聽見有人喊他:“晏兒!晏兒!”
江晏擡頭,在廟牆上看見了兩顆腦袋——是鄭賀和李同順。小賀子看見他,眉開眼笑的:“你果真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