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下,江畔徹底回到了冬天。皚皚的雪在房頂上積了三寸來厚,最底下一層是冰。天倒是晴的,空氣有種寒沁沁的清爽。
東南向的老房子,大清早太陽就亮得晃眼睛。紀天星很不情願地從被窩裡爬出來,一吸氣就打了個大噴嚏。他嘟着小臉飛速穿好衣服,起床去吃早飯。
何玉秋不在,竈台的砂鍋裡留了小米粥,一顆鹹鴨蛋和兩根酸黃瓜放在邊上。紀天星一開學,她就在附近的包子鋪找了個活計,每天四點半就出門去上班了。
姥姥前年剛從國營百貨公司退休,本來有一份足夠生活的退休金。可是她現在要養紀天星,那份退休金就不大寬裕了。其實節儉一點,倒也不是過不了日子。但她預備着攢點錢,來年送紀天星去上補課班。她希望紀天星能考個好高中,這樣将來才有希望上大學。
平心而論,平江中學的升學率在公立學校中還算可以。它是這附近所有小學的對口中學,全校有一百多個班。問題是學生來源比較複雜,學校不好管理,校風也就比較難評。至于分到什麼樣的老師,更是完全看運氣。這裡最好的學生當然能上省市重點,最差的那些卻打架鬥毆出過人命。
何玉秋已經養出了一個不省心的紀妙菲,因此對紀天星的未來也感到擔憂。她對紀天星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好好學習”和“人得自立,自己養活自己”。
姥姥文化不高,她講的話卻總是很有道理。問題在于道理很多時候并不管用。紀天星覺得她當年對紀妙菲肯定也沒少說過類似的話。可惜這些話對一個人最終要過怎樣的人生好像并沒有什麼影響。
紀天星每次聽到那樣的叮囑就犯愁。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小孩一樣,他往書桌前一坐就渾身難受。至于什麼“自己養活自己”,更是不可思議。紀妙菲總說李進東的錢多得幾輩子花不完,紀天星是他唯一的兒子,難道當爹的還能讓兒子讨飯去麼?
結果李進東還真的做得出:此爹一毛不拔,倒坑嬌妻十幾萬。理由是紀妙菲搞人身傷害,他得索賠。
至于兒子,據說外頭有人又給他生了新的,而紀天星這個小王八蛋既然和紀妙菲一條心,那麼不要也罷。
總之一夕之間,生活就成了這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一去不複返,紀天星現在什麼事都得自己做了。
姥姥很認真地告訴他:咱們星星是男孩子,将來要做家裡的頂梁柱,不能凡事總想着靠别人。因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别人是别人,你自個兒是你自個兒。然後又有點傷感地說,姥姥現在還在,等姥姥沒了,你就得全靠自己個兒了。
媽媽已然不知所蹤,就剩姥姥在身邊。要是姥姥再沒了……紀天星實在是吓到了,夜裡偷偷在被窩裡掉了好多眼淚。再醒來他就不再耍脾氣了,而是乖乖開始學着做事。
系鞋帶,穿衣服,洗碗,掃地,燒水,收拾爐竈……
現在他做這些已經很熟練了。但偶爾姥姥不在家,他還是會犯懶,恨不得一整天都在床上躺着睡大覺。可惜現在沒有保姆伺候他了,躺在床上,飯不會自動排隊走到他嘴裡。而且白天不生火,屋子裡太冷,越是躺着,越是遭罪。
于是他隻能一個人在床上扭動哼唧,哼唧夠了,苦大仇深地爬起來,自己照顧自己,學着“自立”。
當然隻要一爬起來,他就把那些起床時的不高興都忘記了。姥姥不在家,他把鑰匙往脖子上一挂,可以随意出門玩兒——這在以前是難以想象的。
所以生活嘛,大概就像語文課本上說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紀天星一個人吃着早飯,小米粥稠厚,鹹鴨蛋冒油,酸黃瓜酸甜脆嫩,咬下去咯吱作響。一頓早餐雖然簡單清淡,倒也是有滋有味的。不過天氣冷,他還是很想吃那種油汪汪,熱騰騰的東西。
比如鍋烙。嗯,其實鍋烙倒也不是要緊的,要緊的是,搬來這麼久,他總算是在這裡交到了第一個男生朋友。
雖然這位大個子朋友看起來老是有點狼狽,身體似乎不好,腦筋也時靈時不靈的,還愛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可他脾氣不錯,人也大方……
最重要的是,他不會笑話紀天星,看過來的目光也很正常,在紀天星去裁縫鋪買拉鎖和松緊帶的時候,還會幫忙砍價。不像學校裡那些髒煤球似的男生,一天到晚在身邊起哄讨嫌,要麼就呆頭鵝似地盯着自己猛看,還有老是威脅着要揍人的……總之沒一個好東西。
班上的女生倒是好很多,比如他的同桌祝晴就很可愛,是個笑眯眯又香噴噴的女孩子,經常請紀天星吃一毛錢一袋的無花果。還有前桌的沈楠,她願意主動把自己的作業借給紀天星抄。他喜歡她們,想和她們一起玩兒,可是下課和女孩子們一起跳皮筋,大家都會被讨厭鬼們起哄。
紀天星煩不勝煩,最後選擇課間一個人坐在座位上寫作業。唯一的好處大概是這樣一來,他在學校就能把作業寫得差不多,回家就可以看電視了。
嗯,又是一種“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唉,要是能和江晏一個班就好了。紀天星想。他看着外面明亮的天色,又高興起來。反正大禮拜六的,他可以去找江晏玩兒嘛。前一天回來的時候路過甯安巷,江晏給自己指了他家的那棟樓。昨晚姥姥給自己的毛皮小夾克換了新拉鎖,他正好可以向這位新朋友炫耀一番。
想到這裡,他飛快地吃好早飯,收拾幹淨碗筷,然後把門一鎖,就像出籠的小鳥似地飛出了家門。
其實江晏并不在家。
天色剛亮的時候,江晏是從慈安寺的寮房裡醒來的。不是他睡飽了,也不是寮房太冷,是誦經的聲音嗡嗡響,讓他睡不着了。
寮房空着,奶奶趙秀英不在。她是居士,在寺廟後街開了一間半死不活的香燭店,時不時就把店門一鎖,來幫廟裡幹活。最近更是每天住在這邊。每月初一廟裡本來就有法會,要施齋,緊接着又是二月二,來上香祈福的人會很多。于是幹活的人理所當然都很忙碌。江晏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門的。
趙秀英忙着燒香拜佛,從來不管家裡的事,但有她在,江晏總算是有個落腳的地方。
得知水族箱壞掉,江顯聲果然雷霆大怒。他隻字不提自己的疏忽,而是冷着聲把江晏定性為金寶珍養出的廢物,連家裡窗梢壞了都不會修。聽說金龍魚被送到了江邊的水族店裡,更是暴跳如雷——據說是因為這樣象征着把财運送人了。
他總是有辦法把自己的錯都變成别人的錯。打電話前,江晏就知道會是這樣。他懶得聽這位大爹聒噪,隔着電話,心平氣和地說周末想去看奶奶,就先不回家了,說完果斷挂掉了電話。
然後當晚就沒回去,并且今天明天也都不打算回去,周一直接去上學——因為按照經驗,在江顯聲發怒期回家定然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而金寶珍出現後,家裡很可能又有大戰。
僧寮的木闆床狹窄堅硬,江晏躺在上頭,心裡倒很平靜。一夜無夢,他總算睡了個好覺。
但黑甜鄉不是歸所,活人醒來,終究是要睜眼面對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