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初一下學期的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為了假期不上補習班,紀天星在期末那半個月裡鉚足了力氣好好學習,總算是考進了班級前三。他上學太早,認真算起來比班上大部分學生要小兩三歲,班主任很誠懇地告訴何玉秋,才十周歲多點的孩子上初一,能有這個成績已經很好很好了,家長不用太過焦慮。
何玉秋因此對外孫稍稍放心,終于松口,說補習班等初二再上也不遲。
過了暑假就是初二了。紀天星苦着臉哼唧。哼唧完了,想到在那之前仍可以開心地玩上一整個暑假,他又像大号彈力球一樣屋裡屋外蹦個不停。
紀妙菲打電話過來,他很驕傲地說考了班級第三名。媽媽在電話那頭也很高興,承諾給他買遙控小汽車和最新款的随身聽。遙控小汽車和随身聽當然都很好,可他心裡更想紀妙菲回來。
電話那頭的紀妙菲聽起來心情不錯,說終于要回來一筆錢,在深城找了份服裝銷售的工作,這邊錢比老家好賺得多,她得留下來賺錢,回家隻能等到過年了。聊了一會兒,又趕緊喊何玉秋聽電話,因為要給家裡彙錢。
紀天星抱着姥姥的腰,在電話邊上光明正大的偷聽。紀妙菲在電話裡得意的說身邊好幾個大老闆正在追她,個個都是醜八怪,所以她一個也沒看上。何玉秋勸她好好上班,好好攢錢,不必彙錢回來,也不要總是想着找男人。還沒念叨上兩句,紀妙菲立刻話頭一轉,又興沖沖地規劃起未來,說等來年都安頓好了,要把紀天星接過去。她身邊做外貿服裝生意的多,很缺童模。以紀天星的容貌,做一個暑假的童模,就能輕松賺到成人模特一年的收入。那邊挨着香江,星探也多,自己的兒子鶴立雞群,将來肯定可以做電影明星,大紅大紫。
紀天星聽着,感到有些神往,又有些說不出的難受。紀妙菲說接自己走,是住一陣子呢,還是一直住下去呢?和媽媽團聚當然很好,可自己要是走了,姥姥該怎麼辦呢。再一看何玉秋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姥姥又在上火了。
電話挂掉,何玉秋果然很愁悶地歎了口氣,對紀天星道:“别聽你媽瞎說,她又想一出是一出了。說什麼童模,小孩子不好好上學,天天在外頭幹活,那不就是舊社會的童工麼……賺錢是大人的事啊。”
紀天星不解,小聲道:“多賺錢不好麼?以後我做了大明星,姥姥你就不用天天早起去包包子了……”他真心實意道:“我給你買大房子,大金镯子,買好多好多好吃的……”
何玉秋的神色溫和下來,很愛憐地摸他的腦袋:“姥姥不要那個,姥姥要你健健康康的,好好學點本事,将來有份安穩的好工作,能自食其力。”
“做明星不是好工作麼?”紀天星還是不懂。
“那條路難得很……”何玉秋望着牆上紀有年的畫,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外貌,天賦,人脈,運氣……缺一不可的。光是靠長相吃青春飯,容易讓人拉到邪路上去。一旦陷進去了,想爬都爬不出來……”她低聲道:“要是再趕上不好的時候,人家拿作風說事,第一個打倒的就是你……”
紀天星聽媽媽說過一點,姥姥年輕時是話劇團的,會唱戲,會彈琵琶和月琴。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她後來做了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又從那個位置退休,如今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太太。
她一輩子手巧又勤快,卻也吃了不少苦。紀有年在工藝品廠做畫工,家裡卻從沒見過他一分錢。那點工資不是喝酒,就是去買了畫材。他沉浸在臆想的世界裡,認定自己是一位懷才不遇并飽受迫害的大師。但活人總要吃喝,家裡的米面油是怎麼來的,他假裝不知道。
那年頭普普通通的正經人家都是靠一點死工資過活,家家戶戶日子都不富裕,按說紀家明明是兩個人在上班,膝下也隻有一個孩子,不至于過得窮困。可紀妙菲說起童年,總是充滿怨氣。她說紀有年腦子有問題,偶爾有人肯買他的畫,他也是不情不願,認定買畫的人都不識貨,給的價太低了。可就算是把畫賣了出去,家裡依舊見不到他的錢。她說自己這輩子最恨的時候就是某個冬天出門去買大醬,準備回來和何玉秋炖豆腐吃,結果發現紀有年一個人在三陽齋對着銅鍋吃涮羊肉。
紀天星對姥爺沒什麼印象。因為紀有年四十多歲就死了。人走得挺突然的,是和同事喝了頓大酒之後就再沒醒。他兩腿一蹬,撒丫子而去,除了賣不掉的畫,還給何玉秋母子倆留了一千塊的外債——裱畫店的錢沒給人家結清。
紀妙菲說起他沒一句好話。何玉秋卻是另一番說辭。她說紀有年是個好人,隻是心裡苦。紀天星不明白,說自己苦難道就能折騰别人麼?何玉秋就笑一笑,說你姥爺也不是什麼都不做啊,家裡的重活,累活,髒活,都是他幹的。他不在外頭胡搞,而且發再大的火,也不打老婆孩子。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日子都是這麼過下來的。
紀天星還是很不解,說不打老婆孩子不是應該的麼。所以姥姥你到底看上他什麼了呀?何玉秋臉有點紅,拍紀天星屁股,說他沒大沒小。拍完了,小聲承認:你姥爺年輕時長得好看呀,人也仗義,還畫得一手好畫。他就是嘴饞了點兒,好吃獨食,那也算不上什麼毛病。
嘴饞好像确實不能算罪過,紀天星有點心虛地想,自己也喜歡吃好吃的,但吃獨食肯定是不對的。倒是說起好看,何玉秋的黑白結婚照上,年輕的紀有年确實是很俊朗的。紀妙菲的五官繼承自何玉秋,但何玉秋面容溫婉,紀妙菲卻很銳利。那銳利的輪廓無疑來自紀有年。
他東想西想,很快把紀妙菲要接走他的事忘到了一邊——今年幹嘛要想明年的事呢。暑假開始了,他準備好好地玩個痛快。
現在不比從前,遊樂園肯定是去不成了,也不能坐飛機和騎大馬了。幸而也不用再天天對着大提琴拉鋸,在音樂廳裡打瞌睡了。
外頭下雨,不好出門,于是紀天星興沖沖地在家裡翻箱倒櫃,找出了好多紀有年留下的畫材。櫃子裡什麼樣的彩筆顔料都有,什麼樣的畫紙也都有。姥姥說留着也沒什麼用,随他去玩兒。于是他就快快樂樂地趴在桌子上畫起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