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七月,雨水比往年要多。有時早上天還是晴的,不到中午又開始飄雨。雨倒是不至于很大,但下了雨,就很難在外頭自由玩耍了。
江晏說到做到,回鄉下過暑假之前,他幾乎每天都來找紀天星玩兒。可惜總是玩兒到一半,就不得不四處避雨。因為外頭是這樣的天氣,所以後面幾天他幹脆把紀天星直接帶去了武館。
武館在廟東面的水塔後頭,一個半舊不新的三層小樓裡——據說這裡原來是濱江酒精廠的工人活動中心。酒精廠七八年前倒閉,資産拆分處理,這棟樓也不知道被廉價賣給了哪一位私人商戶,幾經倒手和出租,如今變成了一個課外班彙集地,附近的人都管這邊叫水塔藝校。
江晏學拳的養和武館占據了一樓半邊,另一邊是個跆拳道館。樓上還有一個舞蹈學校,一個乒乓球館,以及幾家私人的書畫和樂器班。總之整個看起來非常似模似樣,有那麼點民間少年宮的意思。
武館原來不在這邊,是在長樂園永甯巷的一棟老破小裡,安安穩穩地開了挺多年。但老于頭的兒子,也就是江晏要叫大師兄的于叔,下崗之後急迫地想要搞一番事業。繼承親爹的武館并把它做大做強,似乎就成了一個十分理想的選擇。
武館換了地方,也算是鳥槍換炮。新地址自然租金不菲,所以學員的教學費用也跟着水漲船高——江晏自己的學費就每月貴了一百塊。好在六月初搬過來,沒多久就趕上了暑假,忙着上班的家長們急需讓孩子有個去處,所以就算抱怨兩句,也還是老實交了學費。
硬要說換地方有什麼好處,大概是懶散慣了的老于頭作為館主,不得不打起精神,比從前花更多時間給衆人演示他的功夫——七十好幾的老頭,為了兒孫,又不得不支棱起來。
江晏默不作聲地看着,覺得奶奶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兒女債确實比世上的什麼債務都要可怕。
為了盡快給武館招來生源,于叔帶着全家老小在附近的學校和幼兒園門口廣發傳單。别說,居然當真拉來了不少新學生。能不能學得長久不好說,但反正學費總是收到了的。
老于頭對這種收徒模式嗤之以鼻,他信道不輕傳,法不賤賣。然而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的,那些老規矩隻能是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抛到了一邊去。
新來的小孩子和大孩子們被江晏的師兄們分成兩撥,帶着在訓練室裡壓腿俯腰。紀天星則坐在後院的石頭亭子裡,看江晏和其他幾個師弟打套路拳。
江晏慢條斯理地打完了一套八卦遊身掌,紀天星立刻啪啪拍手。還沒等拍夠,就看老于頭端着茶缸子走過去,沒好氣道:“好些日子沒練了吧?”
江晏老實道:“期末忙。”
“去太陽底下紮四十分鐘馬步。”
江晏走到日頭大的地方,雙臂屈肘抱于胸前,安安靜靜地站下了。老于頭從兩側推了推他的肩,沒推動,于是不再說什麼,又去數落其他幾個徒弟。每個人都能讓他挑出點錯來。但數落完了,誰也沒挨罰,他讓他們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然後他也端着茶缸子往小樓那邊走。露過亭子時,老頭上下打量了幾眼紀天星,沒說什麼,徑自離開了。
他一消失,紀天星就跳起來:“好啦他走了你不用挨罰了。”
“也不算挨罰。”江晏穩穩當當地保持着那個姿勢:“本來就是每天都要紮的,是我懶散了。”
他半年一交學費,本來說好每天都可以過來。但事實上現在一周隻來一兩次。老于頭也不大管他,問就是說江晏年紀太小,卯足了力氣練武屬于揠苗助長,影響生長發育。反正家長也不來問,師徒兩個都心照不宣地散漫着。
太陽沒一會兒就給雲遮住了,看上去又是個要飄雨的天。
紀天星在江晏身邊繞來繞去,好奇地看他。江晏穩穩地站在那裡,額頭上開始冒汗:“要麼我教你打拳吧,雖然我沒師父厲害,但教簡單的還是可以的。”
“不要。”紀天星想到訓練室裡那些呲牙咧嘴的小孩,果斷搖頭:“練武好苦。”
“但你以後和别人打架,赢面就大了。”江晏道。
“輸了也沒什麼呀。”紀天星:“我還可以跑麼。”
江晏張了張嘴。
“我知道你是好心。”紀天星蹲在他跟前,托腮看他:“不過我是來玩兒的,才不要吃苦呢。”
“人生下來,哪有不吃苦的。”江晏幽幽歎了口氣,汗順着額角淌下來。
“那能少吃一點當然要少吃一點呀。”紀天星理所當然道。
兩個人時不時閑聊一句,四十分鐘很快就過去了,江晏渾身透濕,雙腿開始有點發抖。他看了一眼手表,站起來簡單活動了一下,和紀天星一起進樓去了。
訓練室裡還在有模有樣地教學。紀天星趴在門口,好奇地往裡看。江晏在他身後,給他小聲介紹,這個是哪個師兄,那個又是哪個師兄。有一個師兄得過區裡的青年武術冠軍,還有一個名氣比較大的不在這裡,現在在省武術隊裡做教練。
他們說着話,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過來,很不高興道:“是來上課的麼?”
“不是。”紀天星幹脆道。
“那怎麼在這兒亂看。”那個年輕人道:“這裡是要交學費的。”又對江晏道:“你怎麼随便帶外人進來。”
江晏撩起T恤撩起,擦了把臉上的汗,心平氣和道:“這是我朋友。還有,小于哥,師父在的時候,你得叫我師叔。”
“你跟我裝上了是吧。”那個年輕人皺眉。
“我輩分就是比你大。”江晏把體恤重新拉整齊,慢條斯理道:“我四歲就跟着師父了。要不你把大師兄喊過來,問問他怎麼說。”
衆所周知,于叔脾氣不好,老于頭又把規矩看得重。小于被嗆了一頓,隻得皺着眉頭走了,臨走還要端着面子,嘟囔道:“要玩兒上别處玩兒去,别影響教學。”
讨厭的人走遠了。
紀天星感歎道:“哇,好有氣勢。還以為你脾氣很好呢。”
“我脾氣一點兒也不好。”江晏淡淡道:“我隻是特能忍。”
紀天星想了想:“不對,你也不是能忍,你是懶得理。”他非常有自知知明道:“其實那也還是脾氣好。真的脾氣不好,應該是我這樣兒的。”
江晏噗地一聲笑了:“原來你知道啊。”
“當然知道啦。”紀天星撇嘴:“但有的人就是很讨厭麼,那又不是我的錯。”他拉起江晏的手:“我們去别的地方看看!”
另一邊是跆拳道館,師父帶一大堆徒弟,每踢一腳就“嘿!”“哈!”地喊,還哇哇叫着空手劈磚頭,看起來比武館這邊的氣勢大多了。
紀天星捂了眼睛:“看着手疼,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