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暴雨持續了三天,安樂裡遍地積水,出門簡直要劃小船了。到了積水退去的時候,日子便也入秋了。
整個街區都被淹過了一遍。雖說萬幸沒有誰因此受傷,但臨街低樓層的居民和商戶,都蒙受了不小的損失。街上到處都是維修人員,人們忙着清理東西。本來就狹窄老舊的街道,因此顯得更淩亂了一些。
江晏家的店鋪也沒能幸免。好在暴雨有預警,所以金寶珍四處聯系,提前把店後倉庫裡的東西都轉移到了市中心體育場邊的臨時倉庫去,店鋪地上的東西也盡量都搬上了高處的貨架,所以損失還在可控的範圍内。但即便如此,中間也忙亂不堪,且不可避免地損壞和丢失了不少貨物。
香煙是受潮了就賣不掉的。名酒也不是用來喝的,那是送禮用的,包裝一壞,就要貶值。許多東西已經提前已經訂了出去的,買家并不管賣家遇上了什麼,隻一味地要按時交貨,所以生意人不免焦頭爛額。
江顯聲那段時日正在外地出差,談某個品牌白酒的本地獨家代理。代理權好不容易談下來了,但價格比預期要高。金寶珍對此頗有牢騷。江顯聲回來看見店鋪這副樣子,也是眼前一黑。好在兩個人都把生意看得重要,所以倒能彼此捏着鼻子,齊心協力先收拾爛攤子。
江晏在邊上看着他們,感覺日子雖然不甚穩妥,但眼下還可以過得下去。這就算是很好了,對他來說,屬于難得的清淨日子。
然而到了八月下旬,一個電話打進店裡,這段還算過得下去的日子便猝然結束了。
那天金寶珍紅着眼睛,生意也不管了,帶着好幾個人把江晏從武館抓出來,開着拉貨的小面包車直奔市一院。
江晏掃了一眼,二舅金寶河和舅媽徐倩都在,還有金寶珍的閨蜜楊彩霞,自己的二叔三叔。
這樣的陣勢,金寶珍要幹什麼一望即知。
江晏坐在面包車後面的角落裡,聽着前面的人咒罵和商讨。金寶珍一言不發,他也是。金寶珍在想什麼,他不知道。他隻是把臉貼在冰涼的車玻璃上,感到那種很濃的倦怠又從心底湧了上來。
這種事幹嘛要帶上我。他非常冷漠地想。我去到底有什麼用?
去醫院的路既長又短,不管江晏有多不情願,最終他還是跟着大人們下了車。
江顯聲在外科病房裡,正給一個滿身是傷女人喂飯。看見老婆帶着一大幫人蜂擁而至,神色居然相當鎮定——他身邊也帶了人的,是幾個倉庫那邊的員工。
金寶珍捉奸捉了許多年,都是捕風捉影。這一次是真的捉到了。
于是又是江晏熟悉的全武行。罵人的罵人,拉偏架的拉偏架。但這一次又有些不同——江顯聲護在那個女人前面,沒有躲。
反倒是那個女人從病床上跌跌撞撞地爬下來,哭着抱住金寶珍的大腿,說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求她高擡貴手,不要再打江顯聲了。
金寶珍怒火沖天,但沒有辦法下手去打一個傷患,于是隻能把病房裡的暖水瓶砸到了江顯聲身上。
最後醫院的保衛科趕過來,把所有人都從病房裡清了出去。
病人受到刺激昏了過去,被拉去急救了,剩下的兩方在走廊裡頭對峙。
這麼多年了,有些事江晏也知道。那個女人叫謝小芸,是江顯聲的初戀情人,當初感情很好,本來是要結婚的。但對方家庭不好,而且沒有正式工作。江晏爺爺那會兒大小是個卷煙廠的幹部,死活不同意,把江顯聲關在家裡捆起來打,愣是把這件事攪黃了。女人很快嫁了人,江顯聲頹喪了一段時間,經人介紹,娶了金寶珍。江晏的爺爺後來去世了,江顯聲不知怎麼又和謝小芸聯系上了。對方戀愛時懷過他的孩子,後來無法結婚,就做了人流。她離開了江顯聲匆匆另嫁,嫁的自然也不是什麼很好的男人。結了婚又生不出孩子,加上以前和江顯聲的事人盡皆知,所以婆家和丈夫都對她很不好。再後來境況愈下,她丈夫下了崗,她作為一個有着“破鞋”名聲的媳婦,挨打挨罵成了家常便飯。
江顯聲很痛心,隔三差五就偷偷幫她,送錢送東西的,這麼多年沒斷過。但他做事很隐蔽,金寶珍隻是聽說,從來抓不到他的把柄。而且最重要的是,江顯堅決不承認他和謝小芸有奸情,隻說是幫朋友一把,所以每次金寶珍和他為此打架,最後都是不了了之。
這一次是謝小芸要離婚,被丈夫打進了醫院。而江顯聲看上去也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最後撂下一句:“能過過,不能過就離,我都候着。”然後一甩手走了,走的時候從江晏身邊經過,看都沒看兒子一眼。
一場大戰,就這樣雷聲大雨點小的結束了。
金寶珍怔然半晌,突然沖江晏發了火:“你就像個木頭似的杵着,都不知道說句話的?我養你到底有什麼用?”然後她又一次嚎啕大哭——這一次是真的涕淚滂沱,并非虛張聲勢了。
江晏站在那兒,感覺好像自己又并不在那兒,一切都離他挺遠的,他是個旁觀者,是團空氣,靜靜地看着金寶珍哭嚎,看着周圍一圈兒各懷心思的人在那兒七嘴八舌地亂出主意。
最後金寶珍不哭了,她惡狠狠地一抹眼淚,對江晏道:“回家!”然後把衆人全丢下,風風火火地拽着江晏走了。
出了醫院,她直接打了個車回家,開始收拾衣服,一邊收拾一邊破口大罵,主旨就一個:日子不過了。
什麼店鋪,什麼生意,什麼顧客什麼供貨商,統統不管了。她要撂挑子!
江晏看了她一會兒,長長歎了口氣,拎着書包去卧室,又一次把那些證件和存折往書包裡裝。
沒想到金寶珍停了下來:“你幹什麼?”
“你倆既然不過了。”江晏冷靜道:“錢什麼的肯定得帶走。”
金寶珍恨聲道:“我連他的人都留不住,要錢要物的還有什麼用?想起來就惡心!”說完又開始哭:“我怎麼命這麼苦,拼死拼活這些年……”
江晏動作不停:“人已經沒了,錢不能再沒了,不然就是人财兩空了……”
沒想到金寶珍聽了這話,卻突然發起怒來:“我算看出來了,你和你爹一個德行!你們都沒有心!”
江晏疲憊地停下:“那你想好了,不拿了?”
金寶珍又不說話了。
江晏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再發話,于是繼續默默裝東西。
金寶珍半晌才開口,幽幽道:“我倆離婚,你跟誰?”
江晏把書包拉起來,平靜道:“你倆商量着定吧。”
“什麼叫我倆商量着定?”金寶珍提高了聲音:“江晏,别學你爹那副死德行,給我個痛快話!”
江晏反問:“我說了,你們就按我說的來麼?如果不是,你現在問我有什麼用?”
金寶珍歇斯底裡道:“反了天了你!老娘供你吃供你喝,連一句話都問不得了?問你什麼就答什麼,别給我扯那些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