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沉默了一下,擡起頭:“我能跟姥姥麼?”
金寶珍愣住了:“什麼玩意兒?”
“跟姥姥姥爺。”江晏道:“回鄉下去。”
“你存心氣死我是吧?”金寶珍難以理解,很快又勃然大怒:“你是不是不想上學?”
“鎮上也有中學。”江晏道。
“那是什麼狗屁中學?”金寶珍道:“老娘拼死拼活掙這麼多錢,是為了讓自己兒子将來進工廠車間挨領班的罵麼?”
“你要是覺得鎮上中學不好,那我跟奶奶也行。”江晏不為所動:“跟奶奶,就可以留在城裡上學了。”
金寶珍看上去要氣瘋了:“那個一天到晚吃糧不管穿的老神婆?你跟了他,不就等于跟了江顯聲麼?好啊,我就知道……打你從我肚皮裡爬出來的,我就知道你從來都跟我不是一條心……”
她語無倫次地罵江晏沒有良心,說他像江顯聲一樣冷腸冷肺,是個白眼狼。
江晏低下頭整理自己的衣物,什麼都沒說。跟發瘋的金寶珍沒什麼好說的,過了這陣子,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她隻是太需要一個發洩情緒的對象了。
很小的時候,在金寶珍發瘋時,他還會搖搖晃晃地奔過去,說“媽媽,抱……”
但挨了幾頓打之後他學聰明了。遠遠站着不說話是最穩妥的,畢竟說什麼都沒有用,他不是做決定的那個人。
金寶珍終于罵不動了,江晏也收拾好了行李,給她倒了一杯水,冷靜道:“現在出門,還能趕上下午回金泉的那趟火車。”
金寶珍啞着嗓子:“你盼我和江顯聲離婚呢是吧?”
江晏反問道:“你不想離麼?”他放下行李:“那就不離。都随你。”
金寶珍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站起來,擡手甩了江晏一巴掌。打完了,又捧起他的臉,掉下淚來,罵道:“你怎麼長得那麼像江顯聲……氣死我了……”
江晏半邊臉發麻發辣,忽然沒頭沒腦地想起紀天星來。人看同一人,會看到不同的樣子麼?他飄忽地想。這可真怪。星星說我像你呢。
于是這話便也就順着他的嘴說了出來:“我朋友說我長得像你。”
金寶珍摸了一把眼淚,放開了江晏:“走!回家!”
她說的回家,是回她的娘家。
火車太慢了。金寶珍等不及,出門帶着江晏打了個出租。人家一聽去金泉,有點猶豫。因為到那邊時間會很晚,回來時天都黑了。這年頭,在偏遠的地方開車,是有風險的。但金寶珍出了三倍的價錢,還包了汽油錢,所以最終司機接下了這單。
入秋的北方,天色是很高遠澄淨的。車子駛出市區後,一路上意外地順暢。
才三個小時不到,他就看到了姥姥家敞亮的大院子。
金寶珍才付了錢下車。姥姥葉淑賢就歡天喜地奔出來:“打老遠兒看見小轎車我就覺得是你倆……”
金寶珍一頭紮進葉淑賢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媽……”
“咋了咋了?”葉淑賢慌了:“不哭不哭,我大閨女不哭,有媽呢……”
“我爸養小三。”江晏提着行李在一旁道:“他倆要離婚。”
“嗨,我當什麼大事兒呢。”葉淑賢松了口氣,拍了拍金寶珍道:“離他二大爺的。沒了他還做不了槽子糕了?”又擰着眉毛沖院子裡吼:“老蒯,死人啊?閨女也回來了!今天晚上再多做倆菜!”
江晏的姥爺金銀生一邊往圍裙上擦手,一邊小跑着走出來:“哎呀,今天是啥日子……怎麼盡來且兒……”
金寶珍抽抽嗒嗒地擡起頭:“我大哥回來了?”
“哪兒啊。是家裡一個親戚回來,她家已經沒人了,那房子也倒了不能住了,我說讓在這邊湊活幾天。你可能不記得了,她小時候抱過你,百天的時候給你買過銀鎖片呢。”
“誰呀?”金寶珍茫然道:“沒印象了。”
“你舅媽的妹妹,輪輩分,你得叫聲小姨。”說完又叮囑江晏:“你見了,得叫小姨姥姥。”
說着把人往屋裡領。走到一半,一個端莊的老太太打起簾子,溫聲道:“姐,家裡人回來了?”
“我閨女帶孩子回來了……來見見,這是你何姨……”
江晏停下了腳步:“何奶奶……”
“不對,要叫小姨姥姥!”葉淑賢趕緊糾正。
話音未落,便見一個熟悉的小腦袋從何玉秋身後冒出來。看見江晏,他先是“咦?”了一聲,緊接着就是眉開眼笑:“怎麼是你?”
“我也想問呢。”饒是滿腹心事,江晏仍舊忍不住笑了。
“叫表弟!”葉淑賢又糾正。
“這是我朋友和我朋友的姥姥。”江晏正色道:“要麼還是各論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