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天星的病沒有再惡化下去。江晏從廟裡回來的第二天,正好有個上級專家臨時過來市醫院開會,内科的醫生把專家請來會診,在對方的建議下試着上了抗真菌的藥,沒想到居然真的有效。但直到紀天星康複出院,他感染的到底是哪一種真菌,檢驗科始終都沒有查明白。好在結果是好的,這些沒有答案的疑問,似乎也就不再重要了——這些都是後話了。
眼下江晏一個人靠在呼吸科的病床上打點滴,手上是一疊早上從病房門口買來的報紙——晨報,晚報,參考消息,可以說是能買到的日報都在了。他耐心地翻着報紙消磨時間,一字不落地看過那上頭的信息,從本地花邊新聞,每日連載小說,到商鋪租售挂牌——報紙厚厚一疊,上頭什麼都有,他看得津津有味。偶爾覺得累了,就擡頭看一眼窗外。
外頭下輕雪了,馬上就是除夕,街巷裡已經有了零星的鞭炮聲。可惜他今年不能回姥姥家過年了。
從廟裡回來的那天夜裡,江晏在住院處找了張空的行軍床随意睡下,第二天睜開眼,頭重腳輕,自己摸額頭都能摸到一手的滾燙。呼吸科的醫生說他是典型的大葉性肺炎,拿聽診器慎重仔細地聽了一通,當即拍闆留他住院挂水了。
金寶珍聞訊趕來,不出所料地站在床頭對江晏破口大罵,主旨就是他一天到晚不知道在亂跑些什麼,半點忙幫不上,淨給家長添麻煩,還不如死了算了——“死了算了”是這大半年來經常從她嘴裡冒出來的詛咒,江晏和江顯聲都是這詛咒的承受者。她毫無避諱,罵得鮮血淋漓,惹得周圍的病人和家屬都來勸說。這邊還沒有勸完,江顯聲也趕到了,以冷嘲熱諷的方式把金寶珍的意思又重複了一遍——這對冤孽夫妻,在某些時候說話做事出奇地同步。
年輕的護士氣得差點兒把他們轟出病房,轉頭還略帶愧疚地跟江晏說,他昏倒在配藥房前的塑料椅子上,大家翻他錢包,隻翻到了煙酒行的名片。
江晏毫不在意地笑笑,溫聲細語地道謝,說給你們添麻煩了,我爸媽有時候脾氣确實不怎麼好,真是十分抱歉。于是護士看他的目光越發同情了些。
江晏身體底子好,一個大葉性肺炎,要不了他的命。檢查做完了,每天就隻是躺在床上打打點滴,吃吃藥。比起自己病,他更惦記紀天星,所幸紀天星正在一天天好起來,那他也就沒什麼可焦心的了。挨罵之類的,都是輕飄飄的小事。
江顯聲來看過他兩次,兩次都是袖着兩手站在那裡訓話,說江晏老大不小了還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生病也算是長長記性。江晏心平氣和說是呀是呀,你忙你的吧,正好讓我自己學着照顧一下自己,年關這麼忙,别耽誤了正事。于是江顯聲立刻就坡下驢地再也不來了。
打發掉了江顯聲,江晏勸金寶珍也不要來了——因為來了無非也就是一臉怨氣地打電話,要麼就是罵人,罵江晏偏挑年關自己忙得要死的時候生病,罵江顯聲不是人,罵客戶事兒多……當然罵得最多的是趙秀英,說老神婆不帶好頭,天天帶孫子和要死的人打交道——江晏知道她肯定給趙秀英打過電話,趙秀英大概是和她提了一點紀天星的事。然後當然金寶珍也順路把紀天星還有何玉秋都罵了個遍——哪怕紀天星病情好一點之後,何玉秋專程來看過江晏,還給他帶了自己做的飯。
江晏在金寶珍滔滔不絕的罵聲中沉默許久,還是輕輕地辯解了一句:那是我朋友。
“知道的說是朋友,不知道以為是你祖宗呢!你老娘要死的時候你能有這份孝心麼?”
江晏沒說話。他平靜甚至有些悠然地想,确實,還真不一定。
大緻來說,他認為自己是愛金寶珍的,他也不得不愛,因為這是他親媽。但他可以肯定,自己絕對不喜歡金寶珍。雖然金寶珍不發火時對他算得上好。
沒人會喜歡一個動不動就對自己破口大罵的人,哪怕這個人是自己親媽。
其實金寶珍在客戶面前并不這樣。她能說會道,八面玲珑,是那種人們印象裡完美老闆娘的樣子。甚至現在她在醫院碰見江顯聲,都能壓着脾氣僅僅陰陽怪氣幾句。她隻是把暴戾和刻薄都留給了江晏。
江晏思考過為什麼會如此……大概是因為方便,且沒什麼後果。
自己是她生的,衣食住行都仰仗着她,不會像江顯聲那樣不受控制地離她而去——世上大概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出氣筒了。
其實以前江顯聲還沒攤牌時,金寶珍雖然脾氣不好,總算大部分時間還挺正常。可惜自從江顯聲公然和謝小芸同居,她面對江晏幾乎就再也沒有心平氣和的時候了。
江晏也不大在乎,他已經習慣了。江顯聲不回家,他沒了棍棒和雞毛撣子的威脅,心底是很輕快的。而金寶珍的威力說到底隻有言語和巴掌,相比之下要溫柔得多了。
于是他做出懂事聽話知錯能改的樣子,把金寶珍也哄走了。醫院裡徹底隻剩自己,江晏悠哉悠哉地像周圍的老頭老太太一樣看報紙,日子過得還算清淨。
護士和醫生跑進來,又把對床推去搶救了。那是個年紀很大的老爺子,兩天已經搶救三回了。家屬憔悴不堪,急急忙忙地跟在後頭。
人推走了,旁邊病友們在那裡低低聊起了求神拜佛的事。大概對面那家人也沒少去求。有的搖頭說迷信沒用,有的不同意,說這玩意兒分人。總之到底如何,誰也說不清楚,隻能得出“這事兒可玄了”之類的結論。
江晏放下報紙,望向窗外。周遭咳嗽聲嘈雜,他沒由來地又一次想起金寶珍的罵聲,陷入了思索。
為什麼他願意為星星去竭盡全力地求一個希望,卻對母親這樣漠然呢。金寶珍無疑是關心他的,不管她嘴上說了什麼,她總歸是他母親。
星星卻隻是一個朋友。
人有親疏遠近。按常理來說,父母似乎總是應該比朋友重要的。
抛開這點不提,他願意竭盡全力地對紀天星好,卻也認定了紀天星未必會同樣待他。人就是這樣,不對等幾乎存在于所有的關系裡。兩個人關系再好,總也是有一方心意重些,另一方心意輕些。
這個念頭明明讓江晏有幾分怅然,卻又不覺得有絲毫後悔。這也挺怪的,因為他就是很甘心做這件事,做過了心裡格外踏實。他甚至不需要紀天星知道這些。
為什麼呢?大概說到底他不是為了紀天星,隻是為了自己。
想到這裡,他笑了一下,感覺心裡通明極了。
不管怎麼說,紀天星總算平安了。至于自己發下的那個願……往後多做點好事吧……
江晏懶懶地靠在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思索着這些事。
冷不丁病房門口傳來詫異的聲音:“這誰家小孩……”
江晏下意識轉頭,看見一個戴着口罩的小腦袋扒在門框上,往病房裡探頭探腦地張望。
“星星……”他喃喃道,心底不知道為什麼冒出了一點奇異的心虛感——就好像他剛剛所思所想都被紀天星知道了一般。
紀天星也看見了他,像小炮彈一樣直奔而來:“江晏江晏!”
江晏下意識張開手想要接住他,紀天星卻在他床頭猛地刹住了:“我來啦!”
江晏張了張嘴,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紀天星瘦了許多,本來就很大眼睛這會兒看着更大了。但他的雙眼亮閃閃的,絲毫看不出前些天還在重症監護室裡人事不省地躺着,隻有外套裡頭露出來的條紋病号服,顯示了他仍是這裡的病人。
他看看江晏,又看看頭頂的點滴瓶,噼裡啪啦道:“我好想你……你怎麼也住院啦?”
“……天冷,不小心感冒了。”江晏穩了穩心神,瞥見他手上的留置針:“怎麼跑這兒來了。這邊呼吸科,都是感冒的……别傳染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