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榮低眸片刻,心一橫立即撲到沈萬安身前,殷切高喊道:“今日多謝大人出手相助。大人面俊心善,實乃活佛轉世,小的甘為大人做牛當馬以報救命之恩……”
她這一聲喊得實在是委實響亮,響到面色鐵青的許鈞澤也顧不得維持面上的和善,直接一聲呵斥吼了出來。
“你這個吃裡扒外的狗東西,莫不是忘了誰才是你的主子!”
崔扶榮聞聲又往沈萬安身前躲了一寸,許鈞澤在後就越發怒火朝天。
而沈萬安似乎能夠看穿她刻意的卑躬屈膝,輕擡眼睑,冷冷道:“你不必謝我,我并未出手,你既是少将軍的人就且随他回去吧。”
她見他要走,慌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一表忠心:“可小的隻想跟大人走。”
沈萬安笑了,眉眼卻不見一絲笑意。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帶走一個不忠之徒?”
崔扶榮站起身,目光堅毅,面容誠摯,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就憑我能幫你扳倒許家。”
“好大的口氣。”
沈萬安輕笑一聲,崔扶榮便隻覺腰間一緊,随後她的眼前便隻剩下一陣天旋地轉。因為失了平衡的她已然一頭栽倒在地,而站在她面前的沈萬安輕輕擡起指尖露出那半角旌旗。
他蹲下身将旌旗重置塞回她掌心,壓低聲音笑道:“你覺得我需要一個來曆不明的小孩來幫我嗎?”他款款站起身,眼底還殘留着一抹輕屑。
崔扶榮快速收好旌旗,雙眸霎時染上一抹愠色:“你!”
“今日我不拆穿你,就當是方才冒失的賠禮,若有下次,你可沒命在這瞪我。”
沈萬安說罷便同隋遇下了樓,而一直趴在地上的婁宵終有空被人扶起。
一小厮提醒道:“爺,可不能讓那幾個東籬人跑了。”
婁宵揉了揉紅腫的屁股,擡手直給了那小厮一巴掌:“你既然都知道他們是東籬人還追什麼追,沒用的東西,回府!”
他站起身似有想起什麼,補充道:“對了,把剛剛那小書童給我抓過來,東籬人我婁家得罪不起,區區一個……哎,人呢?”
婁宵一掃四周,哪還有崔扶榮的身影,更為準确的來說,此刻的屋内已連半張生面孔也不剩。
婁宵艱難蠕動着肥大的身軀朝窗外望去,隻見那道魂牽夢繞的瘦小身影正拼命往一華麗馬車上爬,而就在她身後不遠處,還有一群來勢洶洶的黑衣人相追。
這趟渾水,可不是他能攪的。
婁宵恹恹倚靠在窗前歎了口氣:“可惜了如此憐人。”
“可惜,可惜,實在是可惜了!”
*
崔扶榮雙手死死握緊缰繩,還在驅車的隋遇盯着面前的稚嫩面孔卻變得為難起來。
他實在是想不通一個看起來就柔柔弱弱的書童,為何敢在最後關頭不顧一切跳上馬車。
敢跟自家主子硬碰硬,是嫌命太長嗎?
隋遇瞥了眼身後窮追不舍的許鈞澤,無奈勸道:“小孩,你既是少将軍的人還請跟他回去吧。”
“我不回,我要是回去指定會被他打死的。”
崔扶榮雖不了解沈萬安,但她足夠了解許鈞澤。
上一世她對于許家忌憚沈萬安的舉動還不甚理解,可如今細細一想便也全部了然。
許鈞澤少年成名,又有許家世代榮耀作為靠山,自是心高氣傲瞧不上一切卑賤出身的人。那沈萬安身世并不詳盡,隻知他出身卑微又幼喪雙親,不過前些年受些寒門子弟推舉才有機會應試一舉奪魁。
可就是這麼一個在權貴眼裡連台面都上不得的卑賤之人,不僅成功入了仕,日後還平步青雲近臨天子,許鈞澤不甘心,許家自然也不甘心。
如今沈萬安雖初入仕途,但瞧着方才許鈞澤作揖的假模假樣來看,沈萬安此次來西洛定沒有那麼簡單,不然依舊許鈞澤的性子也沒有必要維系表面的和善。
表面功夫可以僞裝,内心妒火卻實屬難藏,即便在許鈞澤眼中她不過隻是一個從路邊撿回的乞兒,卻也容不得她一臉谄媚地爬向别人,更何況這個人還是一個他打心底裡瞧不上的人。而她方才刻意在他面前吹捧沈萬安不過是短暫挑起了一個少年心中初綻的怒火罷了,這才讓他暫時沖破理智追了過來。
可若是現在真任由着他帶走了她,甭提什麼前世舊恨,不出三年五載她墳頭草便有一丈高,豈不白白浪費了重活一遭的機會?
再加上想要擺脫許鈞澤的控制并不是一件易事,從前世他處心積慮追至花樓救她,事後又不惜拉上整個将軍府做戲十一載來看,若等他查出她就是扶榮公主,許家就更不會善罷甘休。
屆時就算她僥幸逃過一死,也難免再重走一回老路,與其重蹈覆轍再入狼窩,倒不如現下趁着他還沒發現之際,将錯就錯借由着沈萬安的勢先逃出釉州再說。
崔扶榮思緒豁然明朗,可一想到沈萬安的反應,才重燃起一絲希望便又變得渺茫起來。
如若說逃離許家是脫離狼窩的話,那投奔沈萬安,又何嘗不是一次被迫主動的自投虎口?
崔扶榮的視線不覺朝車廂内投去,可卷簾緊閉,她隻能聽到内部竹箋相撞的聲音。那道聲音極其沉悶,連帶着她的思緒也一塊往下沉。
關于沈、許兩家的前世紛争,最終結局的孰勝孰敗她無從知曉,隻能靠着她對于許鈞澤的了解猜測出許家的三分狼子野心罷了,至于那隻在道途聽說過的沈萬安而言,一切都是未知的。
馬車一陣颠簸,卷簾開合出一條細長的縫隙,她順勢望去,隐隐約約終看到一道模糊的輪廓。
她自知方才在驿館抛出利誘的試探稍顯稚嫩,但從沈萬安的神情來判,他似已然洞悉一切般不願插手她和許鈞澤之間的恩恩怨怨,就如此刻,即使許鈞澤的人馬還在後窮追不舍,他依舊可以維持一副隔岸觀火的淡然模樣。
一旁的隋遇瞧着她眼巴巴相望的可憐模樣,不免再動恻隐之心,遂附在她身邊小聲提醒了一嘴:“不是沒提醒過你,就算是你留下來也活不成。”
“為何?”
“還為何,我家大人不想插手的事,誰也阻攔不了。”
可誰知隋遇這聲勸阻非但沒有令崔扶榮沮喪,反而嘴角一勾嘿嘿笑了起來。
“小孩,你莫不是吓傻了……”
不想插手的事誰也阻攔不了,那眼下還沒有親自将她推下車,是否還有一線回旋的轉機?
她高扯着脖子朝車内大聲喊道:“誰說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倒是瞧着大人就是活佛轉世,不,是更厲害的活神仙,心腸要比觀世音菩薩還要好嘞。”
她一臉純真一會兒一口一個“菩薩”,一會兒又一口一個“活佛”,喊得隋遇都有些哭笑不得。
若是車裡面真坐着尊活佛,那這世間大抵也就沒有閻羅了。
不等隋遇再開口阻攔,崔扶榮突然松開了缰繩,一撩起卷簾就沖了進去。坐在車内裡面的沈萬安顯然也沒能想到她會突然沖進來,兩道目光短暫交彙,沈萬安滿臉愠色。
“你好大的膽子,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