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走後,車廂内靜得瘆人,尤其是眼下沈萬安目不轉睛直盯得她有些心裡發怵。
他方才一直閉着眼,應不能瞧出她和婦人的異樣吧……
“拿來。”
突如兩個字驚得崔扶榮雙手一攤:“我沒收她的玉簪。”
“藥。”沈萬安輕吐出一個音節。
崔扶榮隻當他說的是秦老闆那個瓷瓶,随即掏出遞到他掌心,可等她放完之後,他的大掌依舊擎在半空之中。
崔扶榮眉頭微皺:“沒了,他就隻給了我一瓶。”
沈萬安輕嗅一下,略帶幾分鄙夷:“不過是加了幾味能短暫刺激人興奮的藥材,還真敢說是奇藥。”
“大人還精懂藥理?”見沈萬安不語,她又讨好性說道:“我就說這奇藥的藥效怎那麼短,原來都是些假把式,果然什麼都逃不過大人的慧眼。”
她邊說邊小心翼翼将衣袖往後藏,誰知卻正被沈萬安識破,一把握緊她的手腕。
“少在這溜須拍馬,我是說你在驿館與那掌櫃尋得的藥。”
沈萬安這麼一提醒,崔扶榮才不情不願從衣袖間掏出幾個小紙包。沈萬安隻淡淡瞥了一眼,崔扶榮立即解釋道:“這次是真沒了!”
她失落垂下腦袋,沈萬安便沒再追問,隻用指尖随意扒拉了兩下藥包,便一臉不屑扔至一旁。
就憑這些也想迷昏他?
崔扶榮擡眼,頓時将散落的藥包全部拾起:“這都好好的呢,下次還能用。”
沈萬安眉心一鎖:“下次?”
崔扶榮驚捂住唇,讪讪一笑:“小的是說,留着這些替大人收拾其他惡人嘛。”
她純真一笑,沈萬安的眉心似乎也松動了幾分,這才拍了拍塵土迅速掖回懷中,可等到她再擡起頭時,眼前便多了一抹熟悉的翠綠。
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緩慢移動,那玉墜便跟着一搖一擺,其中央雕刻的鳳凰變似真的飛落了人間般,栩栩如生。
崔扶榮下意識一把抓住玉墜的末端。
沈萬安瞧着她的反應,唇角微揚:“怎麼,識得此物?”
崔扶榮見他笑得意味深長這才驚覺冒失,慌忙又松了手。
“不識,隻是小的從未見過如此稀世罕物,這才多有冒犯,還請大人治罪。”
沈萬安自不信這套說辭卻也不急戳破,隻淡淡道:“相傳這玉原出自于乾坤山上的佛辰寺,聽聞有一旬道長在修到第九重時,雷劈山體方得此玉,因其中央自成為鳳形廣為人譽,後一旬下界遊行方将此玉傳至人間,三年前西洛王差人尋得此玉,特制成墜贈予扶榮公主。要說西洛王不惑之年才得一女,自是寶貝的緊,倒也算是‘鳳非梧桐不栖,玉非良緣不遇’了。”
崔扶榮聞言後脊一僵,瞬時汗毛聳立。
盡管她已然猜到沈萬安會知曉她的真實身份,但父王素來不是個愛聲張鋪勢之人,差人尋玉更是小心謹慎,他一個異國臣子怎會了解的這麼清楚?
再者這玉本來就是她故意倒騰到掌櫃手中的,那掌櫃視财如命定會拿出去打探典當,而能有餘力關注此玉的人多半非富即貴,如此一來她的蹤迹便也可傳至其他達官貴族手中。
不論是有人真心尋她也好,還是假意除她亦罷,消息外傳,至少還可以有一線機會告訴衆人她還活着,活着那便有他日東山再起之勢。
可沈萬安此刻手拿玉墜無疑是捏碎了她的最後一絲幻想,眼下崔毓已除,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若是她跟随沈萬安回東籬那這世間便真的徹底再無扶榮公主了……
但沈萬安需要一把為他所用的刀,這把刀必須心無旁骛忠于他,這個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玉墜一周一周搖曳,崔扶榮就怔怔望着它劃動的軌迹,倏地又一把抓住了玉墜。
她敢笃定沈萬安的勢力和身份決然不似表面那麼簡單,那這棵暫時能夠庇佑她與扶生的大樹她必須牢牢抱緊,哪怕自此以後需要她折斷羽翼,磨掉血性,成為一把殺人不眨眼的刀。
在後院磋磨的半生她都熬過來了,眼下又有什麼是不能等的呢?
更何況她如今壓根就沒有退路可走。
崔扶榮的手越握越緊。
沈萬安眉頭微動似乎很滿意這個決定,但他仿佛并不打算放開此玉,兩人來回一陣拉扯,那玉墜便又宛若遊魚般從她的指縫間悄然溜走。
崔扶榮有些惱火,卻見沈萬安不緊不慢将玉墜别在衣袖間。
“待事成之後我自會還你。”
“何事,何時?”崔扶榮追問道。
沈萬安一笑:“天機自是不可洩露。”
她見他故弄玄虛便不再多問,既然他已然徹底知曉她的身份,倒不如直接提出那個條件,遂開口道:“大人先前答應過小的一件事,不知可還作數?”
沈萬安仿若已經料到她接下來的要求,索性直接答道:“扶生世子并無大恙,隻是前些日子大雨不斷偶感風寒罷了。”
“可是瞧過郎中了?”
崔扶榮情急一問也顧不上崔扶生現下隻是一質子,不是常居王宮之内百人相伺的尊耀世子,而沈萬安顯然并不在乎這些,隻是淡淡應了一句“死不了”。
崔扶榮心急如焚,但緊繃在心頭的一根弦卻也是稍微松了一下,至少現在人還活着就好。
“可否容我去見他一面?”
沈萬安擡起眼,顯然對于此回答不甚滿意。
崔扶榮見勢快速補充道:“見一面便也徹底了卻念想。”
如此,倒也未嘗不可。
“好,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一面。”
*
馬車越過群山,空曠四起的風也變得恣意起來,但佛過面頰帶過黃沙卻隻剩一片怆然。
崔扶榮握緊缰繩飛速驅車而下,反倒是換到車内的随遇多了一絲局促,他偷瞄了眼還在看竹箋的沈萬安,欲言又止。
“有話就直說。”
随遇見沈萬安出了聲,快速湊到他跟前,低聲道:“大人,這小孩的心思實在是太重了。雖然不容置喙的說她确實是一好苗子,但能夠毫不猶豫殺死自己義兄,又巧用猛獸除掉獸場老闆來看,此人實在是太危險了,不得不防啊。”
隋遇字字懇切,沈萬安緩緩擡起眼來。
若她不怨、不恨、不殺,那他為何要多此一舉救她一命?
“這世間?兄弟阋牆、骨肉相殘之事比比皆是,誰又敢保一生都能隐忍充當盛世佛陀,她是人,又不是神。”
隋遇有些啞然,但轉念一想依舊嗅出一絲不對勁來,試探追問道:“大人,您似乎很了解她的過去?”
“略知一二。”
随遇若雲裡霧裡點點頭,但在望向沈萬安沉着的目光時就知道自己已無周轉餘力,隻得将話茬引到崔扶生身上。
“大人若是真想帶這小孩回去也不是不行,可我們此行本就是暗中保護,沒必要親自跟押送那群人接頭吧。要是這事傳到朝堂之上,那群老頭子還不知道要怎麼為難您呢,您說您這好不容易才要初露頭角,要是為了個小孩而貿然行事可不值當啊。”
沈萬安雙眸一暗,隻朝卷簾處望去:“無妨,我隻說要她帶回京,又沒說要讓她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