侞卿勾唇一笑,指了指窗外的梨樹。
暮色愈沉,斑駁在枯杈間,輔以秋風長嘯,撥亂哀哀之曲。
秦滿梨的疑慮不假,想要查到一個商賈大戶的蹤迹确實不難,但能知曉她阿娘是西洛人全憑這三棵梨樹。
逵州位于西洛王宮北部,受地勢與氣候的影響幾乎寸草不生,可偏生有種野梨樹極其耐寒、耐旱,不僅能正常生長,其果實汁水四溢、脆甜清香。百姓聞後大喜,當即加以大力培植,自此逵州便有“荒漠梨州”之稱。
說來這樹也怪,好似僅為荒漠之地而生,有人曾有意将此樹帶離逵州培育,無一例外不過三載便樹死根爛。逵州人知曉此事後更覺此樹為神靈所賜,不僅可食以果腹,還可保佑後代延綿福澤,便将此樹視為神樹,而背井離鄉在外的遊子也将其認為思鄉寄托,往往在出門前折幾枝,慰藉鄉愁。
因梨樹的難離故土,久而久之鮮少有人再執着于将梨樹移植他處的念頭,能不惜耗上财力、精力去搬弄幾棵必死之樹的人,除了不懂行的外鄉人外,便隻有遊子。
若僅為外鄉人妄圖以此樹博個新鮮彩頭招攬商戶,那最該是放在前院顯眼之處,而非私宅的偏院處,再者說梨樹将枯之際便無他用,也該立即差人清理,何苦空留着幾株枯杈白白礙眼?
除非是有意相留。
有意相留,有念相托,如此一來此院主人便與逵州有所關聯。
那富賈臨走之際隻留着滿院茱萸和這三棵梨樹,以及滿城追捧的情深義重。若真為忠義之徒,豈能将千辛萬苦尋來的思鄉之物置于此處,所以更大的可能是這梨樹也是為院中之人所種。
不過這種種一切,不過是她識得此樹出于逵州後才有的猜測,能夠肯定她的猜想的,還數知曉來龍去脈的秦滿梨。
方才她打趣秦滿梨年歲小卻白白多受了幾聲姐姐,用的年号是“歲元五年”。若秦滿梨不知情西洛的一切,自該更為東籬的年号,想來秦滿梨一直思念着她的阿娘,自将自身歸為西洛之人吧。
“姹紫嫣紅萬千,怎敵他秋霜間一抹鵝黃?”
前院咿咿呀呀的唱詞宛轉至窗棂,順着窗柩躍至兩人之間,秦滿梨的眉頭果然緊鎖着。
“呸,狗屁深情!”秦滿梨起身啐了一口,将窗子關上重坐回桌前。
耳邊雜音驟減,侞卿緩緩開口道:“那年我不幸委身于于花樓時曾得一阿姐照拂,她的房間内總常放着半截枯杈不讓人觸碰半分,以往我總不解她為何要寶貝此物,後來才知曉她出身逵州,此物便是她對于故土的最後念想。”
侞卿一停,秦滿梨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這确實與她在太後生辰宴時所說的一緻,也與外界相傳她出身低微遭遇坎坷相一緻。想起她的種種,秦滿梨不免又想到自己被惡人擄走的經曆,想存活于煙柳之巷談何容易……
見秦滿梨不語,侞卿便知她是信了這套說辭,于是趁勢追問道:“你如今既已入将軍府,而許将軍近日又對你頗為寵愛,你又何必另謀他處?”
一提及許均澤,秦滿梨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他将軍府再好,也絕非是我的良處,今日他高看我兩眼,我便是他捧在掌心的明珠,明日他厭棄了我,我便是那卑如蝼蟻的下賤坯子,依照一個男人的寵愛所尋得的不僅是庇護所,而可能是奪命窟。”
奪她貞潔,奪她心智,奪她往生萬種可能。
侞卿聞言一笑,眼中多了一絲玩味:“這世間男子并非皆為你阿爹那般,你怎敢保他許均澤就是那薄情寡義之人?”
她眼眸微垂,秦滿梨有些看不透她此刻的神情,但既然自己是鐵了心的要再博一分庇護,自然曉得抛出七分真情的誘餌。
“不僅是因為那個男人的緣故,而是我與許均澤有舊怨。”
“哦,舊怨?”
秦滿梨見她重新擡起眼,揚起脖頸字字堅毅道:“對,血海深仇的舊怨,我想要殺了許均澤。”
斬金截鐵,字字铿锵有力,倒像是有七分真情流露。
侞卿的長指在桌前扣了一下又一下,除了咚咚的聲響外,還有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姨娘,您換好了沒,戲已快散場了。”
小女使清脆的聲音從外傳來,秦滿梨從容不迫快速更換了外袍:“馬上就好。”
她轉過身朝侞卿低聲道:“往後你便可知我今日所言是真是假。”
秦滿梨快步走了出去。
見房門已開,桃心急匆匆追到侞卿面前,關切問道:“怎待了那麼久,她有沒有為難您?”
侞卿搖搖頭,盯着身前漸行漸遠的背影,倏地笑出了聲:“無礙,她還傷不了我,隻是我竟未想到這秦姨娘是個如此有趣之人。”
“有趣?”桃心一頭霧水,也跟着打量着那道身影,但除了刻意訓練出來的矯揉造作萬種風情外,再無旁物。
桃心不禁納悶問道:“這秦姨娘畢竟是将軍府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當真願意舍下如今的榮華富貴投靠您?”
“不一定。”
“那您還說她有趣,雖說她的阿娘确為西洛人不假,但她自小生于東籬長于東籬,凡為異族其心必異,此人不得不重防啊。”桃心眉頭緊緊扭成一個川字,苦頭婆心勸道。
凡為異族,其心必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