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明四月,灑落的細絲小雨一直籠罩着晝米爾市。
停機坪上不斷刮在耳邊的風,帶着令敬渝面部微微僵硬的涼意。
幾分鐘後,伴随着一道機輪在瀝青跑道上摩擦出的長嘯,一架小型的私人飛機逐漸停穩。
從四十分鐘之前,敬渝便以相同的姿勢站在那裡,幾乎一動不動地,直到機場人員有條不紊地上前,艙門緩緩打開,他望着那門後的一片陰影,握着傘的手才緩緩收緊了起來。
傘柄捏在掌心,他卻似沒有感覺一樣,任其将自己同樣冷硬的手掌心,硌得有些發紅起來。
目光平靜而沉穩地投向幾十米外的舷梯處,不知多久之後,艙門後面總算走出一道身影。
将近兩年的時間過去,那個本該無比熟悉的人的樣子,竟然已經變得令他陌生了起來。
遠遠望去單薄的一片,說是大病初愈也不為過,瘦得皮包骨一般。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懷抱裡端正捧着的一個烏木方盒,厚重,碩大……
眼睫遲緩地一掃,西裝革履的男人總算邁開步子,往前方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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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純熙抱着手裡的骨灰盒,雙臂以環抱的姿勢,兩隻手腕向内彎曲,抵在盒子的兩棱使力。
耳邊響着乘務長禮貌的感謝與告别,她側頭向外望去,看見要從舷梯下飛機,雙手下意識地收緊,幾乎扒在手中的盒子上面。
眼睛低垂着,乍一望上去,眉間籠罩着幾分淡淡的哀怨意味。
場面話還沒說完,乘務長已經發現她的異樣,連忙改口解釋了一句:
“敬太太不好意思,地面今天沒有安排廊橋對接,為您安排了擺渡車,您看可以嗎……”
似乎總算回過神來,方才面上的情緒已經一晃而過不複存在,仿佛确實是乘務長的錯誤猜想。
舒純熙回過頭對說話的人搖了一下頭,輕聲開口,隻是寬慰道:
“沒關系,我走下去也可以的。”
再過幾天,敬亭離開将滿三個月,舒純熙如今尚在為他戴孝。
一頭柔順的烏發别在耳後,各用兩隻老式的黑色夾子固定住,純黑色的長袖連衣裙遮住小腿肚,左臂上用别針固定着一塊黑色袖套。
似乎隻有從她腳上踩着的這雙七厘米的黑色高跟鞋身上,還能窺見些許這位女郎在戴孝之前的摩登時髦。
乘務長幾個月前無意聽同事們八卦過,說眼前的這位舒小姐,從小含着金湯匙出生,千嬌百寵地長大,兩年前舒家雖然遭了事,但沒過幾天,她又嫁進了昔日便與舒家比肩、此後也屹立不倒的敬家。
婚前是一等一的優渥家世,婚後,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敬太太”,想來也是壓根沒機會過上幾天苦日子。
不過現在,
腦中念頭一閃,女人一身黑的裝扮不容忽視,乘務長轉而心裡生出點同情,也清楚,今時今日便又不好說,是不是舒小姐也走到了好運氣用完的那一天了。
舒純熙當然不知道旁邊的人在想什麼,她的呼吸近乎凝滞,以此好把所有的關注力都聚集到眼前的舷梯上面,盡力不去把恐高當做一件需要自己去克服的事情。
畢竟,她早沒了可以任性抱怨的資本,從兩年前開始,就再也沒有人會為她考慮關照這些事了。
往後,大概也不會。
視線一直緊盯着面前的下一級台階,她再沒有越界去望兩邊離自己還有些遠的地面。
隻是手裡抱着的盒子沉甸甸的,艱難又謹慎地走到一半,一個念頭在腦海裡忽閃而過,她想——
要是一個腳滑,手裡的盒子飛出去,敬亭的骨灰在這樣的雨天撒了一地,拾也拾不起來,伴着水化成一灘渾濁……這件事,又該如何收場?
就這樣,帶着心裡那點莫名其妙的悶窒感,她竟勾起一個慘淡的笑容來。
總算踩過最後一級階梯,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舒純熙沒有停下,又向前走了五六步才站定,然後擡起頭往前方望去。
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敬渝在兩步外停下了腳步。
兩人的目光就這樣在煙雨朦胧中對視上,隻一息,飛快又尋常地交彙又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