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妃的車儀自錦陽門出發,一路浩浩蕩蕩,朝着白茉花神寺的方向前行。
錦陽門是皇宮最靠北邊的宮門,此處偏僻人少,因而皇族出宮向來從錦陽門出發,以免引起百姓側目。
當初便是錦陽門旁的一隻征琴師的告示,徹底改變牧荊的命運。
若沒有這隻告示,她依舊是個星宿堂的小暗諜,幹着細作勾當,于陰暗之處艱辛爬行。
壯麗宮城漸行漸遠。
舉凡祕閣,太極殿,顯陽殿,含章殿一座一座漸漸消失在身後,皇城如山高的束縛與監控,暫時與牧荊無關了。
輕舟已過萬重山。
帝裡風光再好,卻并不屬于她。
郊外的葛藤,酸棗,烏蘝莓的野莽氣味,才是她熟悉的。
于是牧荊便想,如果在半路逃之夭夭,從此隐姓埋名,連星宿堂也不要回去,倒也不是不行。
身上這套王妃行頭,有玉,有金銀,有珠玑,換成銀兩,也能過上幾年的舒心日子。人生在世,誰不是利名之客。
她是誰,究竟有那麼重要嗎?
抛開欲念,情愛,自我,過着尋常百姓的日子,吃吃喝喝,醉生夢死,其實沒這麼難。與戟王共度兩個多月,享受他熾烈缱绻的情愛,也夠她回味一輩子了,牧荊并不奢望永遠擁有這個男人。
可若抛開這一切,她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也許有,也許沒有。
更何況,她夢裡的那雙慈愛雙目,她無論如何舍棄不了。
她的生母會是劉貴妃嗎?
劉貴妃與慈愛二字,可真是搭不上邊。
這麼想的時候,牧荊撫上孔雀輕玉杜若簪,一陣涼風陡地将她發絲吹起。
牧荊一臉不明所以。
郊外暑熱,哪來如此爽利清涼的風勢?
大皇子妃笑着道:"三弟看似什麼事都不沾邊,其實人卻是個細心的。他事先讓人準備搖扇與冰鑒。這不,扇一搖,馬車裡全是涼風!"
搖着冰扇的宮人一面轉着風扇,一面附和着道:"三殿下這是為了小皇孫着想!"
大皇子妃嗤笑一聲:"他哪裡是為了我們家阿蠻,阿蠻在他眼裡還不成人形呢!人家是為了三皇子妃!"
牧荊抿唇一笑,沒表示什麼,略轉頭向外,卻聞到一股香氣。
大皇子妃解釋道:"這艾草薄荷編的火繩也是,三弟怕你被蚊蟲咬,特地讓人在車外挂上幾條,如此,你在車上更舒坦。"
聽此,牧荊面上無甚波瀾,心裡卻泛起了淡淡的動容。
大皇子妃促狹道:"難得與本宮出宮一趟,子夜一副怕丢了你的模樣,吩咐這個,叮囑那個,我可從沒見過他這麼啰嗦的德行!"
一旁的宮人,紛紛笑出聲來。
牧荊心下一哂,戟王的直覺還是不錯的,沒準她一個不高興,真就再也不回宮了。
誰知道呢。
一旁的小皇孫卻忽然嘤嘤哭了起來,奶娘遂抱起他,撩開上衣,喂起奶。
牧荊關心地問:"小殿下可還好?"
大皇子妃笑着道:"很好很好,阿蠻喝奶喝得兇,沒多久便餓,無礙。"
而後話鋒一轉,又有些唏噓:"若不是弟妹那日解圍,阿蠻便活不到今日。"
牧荊淡淡地道:"是小殿下福德深厚,躲過一場災,待會我向白茉花神多祈求點福,保佑他平安長大!"
提到萬民虔誠信仰的白茉花神,車裡突然熱絡了起來,宮人們七嘴八舌。
"三皇子妃說的極是,咱們大齊國人,不分南北,自小都是白茉花神看着長大。"
"打從我出生,每年生辰,爹娘一定帶我去花神寺上香!"
"我及笄禮去花神寺祈福,隔年便與趙侍衛成親了!"
"三皇子妃,那你呢?"
熱鬧的車廂中突然響起這麼一句,衆人視線全落在牧荊身上,車内一時沉靜下來。
那她呢?
記憶恢複得斷斷續續,牧荊并不知道是否有人曾為了她的生辰,她的及笄,甚或隻是為了保佑她平安長大,不辭辛勞走趟白茉花神寺。
也許壓根就不曾有人為她這麼做過。
若從未擁有,縱然不曾喪失記憶,她也說不出口。
于是牧荊臉上泛起淡淡的尴尬。
大皇子妃見情形不對,喝令:"你們都别問了,三皇子妃曾經受過腦傷,許多事不記得。回去也别多話,就當沒問過!"
"小的遵命。"
幸虧此時白茉花神寺已到,車内的尴尬迅速消散,宮人們攙扶着兩位王妃下車。
眼前雕砌肅穆的白茉花神寺,隐身在白蘆花之中,徐風一吹,飛雪滿寺,壯闊沉靜。
這是大齊國境内最大的一座白茉花神寺,曆史也最悠久,比宮廷内太常供奉的那尊還古老。
這座神寺,是大皇子妃兒時的美好回憶,可大皇子妃自從入宮嫁給了大皇子,便再也沒有來過。
"這尊女花神還真一點沒變,就是我兒時的美麗模樣!"
大皇子妃真心實意的贊歎,視線往左邊挪過去時,口氣卻陡地有些生氣。
"哼,男花神下巴的胡須倒是一點不長,白白便宜了那個關河郡主!"
牧荊疑惑地問:"關河郡主?"
"弟妹有所不知,白茉花神有兩尊,一尊男神,一尊女神。一百年前神仙顯了神迹,下颔長出人須,真的人須!"
牧荊露出稀罕神色,一是為了花神居然還分男女,白茉花神應是尊忙碌的神隻,有夫婿在旁豈不浪費時間?
二來她稀罕,是為了神像長出胡須,這确實前所未有,足夠清奇。
隻是,神明的胡須,與一位郡主,有半毛錢幹系?
"幾年前,關河郡主為了玩赢鬥草,居然将男神像的胡須給拔了下來,說是上頭有神力,鬥草必赢!"
鬥草乃一種民間遊戲,雙方各取一植物堅韌的莖條,勾住拉扯,誰的莖條先斷,誰就輸了。
拔神像的胡須來鬥,關河郡主也算是賭性堅強!
牧荊于是忍不住問:"那關河郡主可赢了?"
大皇子妃愣了一下,沒好氣地道:"弟妹阿,這可不是重點!誰管她赢了還是輸了!重點是積蓄幾百年神力才長出來的胡須,就這麼被她拔光了!"
此時,衆人皆痛心疾首:"真是可恨的郡主!"
牧荊啼笑皆非。
太子妃話鋒一轉:"這關河郡主你可得小心了,她生性刁蠻,人又現實,此次盛宴她會赴宴,小心她藉機靠近子夜。"
這倒是引起牧荊的注意力了,問:"她為何靠近殿下?"
大皇子妃瞅着牧荊的神色,咬了咬自己的舌頭,後悔話沖得太快!
關河郡主出身北境世家,往昔差點與戟王結成親事,可兩人議親議到一半之時,戟王遭孟紹叛變,戟王成了人人避之的喪門犬,這樁婚事就此不了了之。
之後,戟王遷居京城,郡主嫁給東抝将軍之子,可成親不過一年,夫婿便病死了,郡主于是新寡。
如今戟王風頭再起,朝中大臣皆道互市若能成,将為戟王帶來一波名利,以關河郡主刁蠻勢利的性子,她指不定又會把眼光放在戟王身上。
王妃不過琴師世家出身,根本比不過關河郡主在北方邊境的勢力,師家又遠在千裡,王妃在宮中無依無靠。
若關河郡主來硬的,來搶的,無權無勢的王妃不一定抵擋得過。
于是大皇子妃笑着避重就輕,隻道:"總之,你小心着關河郡主點便是。"
牧荊點點頭,露出畏懼的神色。
其實她壓根不在意哪個女人靠近戟王,就戟王那酷烈的性子,尋常貴女隻怕沒三天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