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荊藉酒醉退下後,随口問了木槿一句,北方錦陽門靠天際線的邊上,有沒有一顆形色偏紅的明星,與北方柳星西方昴星呈巨大三角之勢。
星宿堂的諸位星宿公子,便是以天上星子名稱命名的,木槿雖不知牧荊口中的紅星叫什麼名字,卻靠着柳星與昴星,找到了它,
木槿點了點頭,道:"不錯。"
牧荊面上無甚表情,而後,她打發木槿去太樂府找一個叫紀瑛的琴師,藉此支開這兩人。
牧荊心明眼亮,以木槿與她這幾個月相處的時日,可能隐約感覺到了什麼,隻是這感覺過于撲朔,不足以證明什麼。
趁木槿想通之前,将她遣離身邊,免得木槿阻止她做她即将要做的事。
牧荊即将要做的,若得以成功,不僅能拯救戟王,挽回先前的頹勢,更能為自己鋪一條海上之路,逃離京城。
因為,那顆來得巧妙的紅星,叫做天殺星。
古來于海上行船之人,慣以天上星子做為方向指引。
天殺星出現在東方,加上今夜南風狂肆,乃是海上即将有濤天大浪的兇兆,是以東海島國兩位船主,必得在宴會後即刻啟航,否則便得被迫滞留在京城港口。
這又是一個劍走偏鋒的賭注,而牧荊賭他們選擇離開。
紀瑛是太樂府新進琴師,牧荊早留意到,不知什麼緣故她被留在太樂府中,沒在這次表演的琴師名單中,但也因為如此,給了牧荊一個僞裝的機會。
牧荊要用紀瑛的名字,去殿上彈奏合歡散。
因為,牧荊才是合歡散的傳人,這世上唯一一個傳人。
打從在東姨娘的肚皮中,她便聽着這首曲子,之後,牧荊降生于世,匍匐爬行,第一次站立,第一次跑步,東姨娘總是眉眼含笑,纖手撥弦,用這首曲子陪伴牧荊長大,直到東姨娘離開師府。
牧荊深信自己能奏好這支曲子,因為,這本就是東姨娘為了牧荊随興譜出來,送給她摯愛女兒的曲子。
隻是有次不巧被師衍聽入耳,将部分旋律記在腦中,瞞着東姨娘去權貴府上奏曲,這才驚為天人,合歡散自此打出名氣,世人也因而誤會合歡散是師衍的心血。
劉貴妃的那份琴譜,想來也是師衍記在腦中的那份,實際上東姨娘彈的合歡散,遠比師衍精緻且富有情感。
眼前唯一的問題,是如何騙過所有人,尤其是騙過戟王。
牧荊已經事先讓木槿觀察紀瑛的走路姿态,與彈琴的姿勢,記下紀瑛的聲線,甚至是身上的香味。
可牧荊仍舊害怕。
害怕被戟王揭穿,因為他對牧荊的身體與氣息再熟悉不過。
他熟悉她身上每一處柔軟與習慣動作,她腰窩的深淺,她平坦小腹的溫度,她垂下纖頸時柔美的弧線,憑着胸前的峰巒,判斷她是否被月信疼痛所苦,他連她手上的繭有幾顆都數得出來。
而他銳利的目光總是像雄鷹一般逡巡,不由自主地尋找着她。
萬一被戟王看出牧荊扮成假紀瑛,當場被逮着欺君,那麼牧荊便死定了。
于是,牧荊決定,得在戟王猝不及防之下彈完這首曲子,而後兩位島主因為必須在天殺星升起前啟航,匆匆帶走太樂府一衆樂工,牧荊将跟着悄無聲息地離去。
待戟王反應過來之前,牧荊人已在大船上,這輩子也許可以再相見,也許永遠不會。
牧荊想到這,心中蓦然縮起。
終究還是到了與這個男人臨别之時,可縱然她怎麼難以割舍,卻還是得走。
因為,她已沒有回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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戟王微皺着眉,淡淡地看着立于殿中的女琴師。
女琴師的姿态看起來相當眼熟,應該是一個名叫紀瑛的小樂工。
紀瑛是攀着皇後關系走後門進去的太樂府,資曆滿打滿算不過三個月。
戟王向來以實力為上厭惡走後門的,可皇後的臉面駁不得,便命副主事将紀瑛排除在此次與東海島國交易的名單之中,隻讓她幹點整理樂器調調弦音的雜活。
戟王費解地瞪着她,此女不好好在後頭待着,跑來這裡幹什麼?
如今太樂府的人真是越發沒規矩了,不經通傳便迳自上殿!真以為自己是皇後的人便可以如此無法無天,不把他放眼裡?
戟王正要揮手打發紀瑛走時,卻被糜爪冬打斷。
缺心眼的糜爪冬樂了一下,問:"這可是今日的壓軸?"
聽見糜爪冬的疑問,心思重重的衆人這才齊刷刷地将視線放在女琴師身上。
本來一門心思全在氣頭上的皇帝,口氣稍緩,居高臨下地問:"來者何人?"
女琴師輕輕一福,自報姓名:"太樂府紀瑛,為諸位獻上合歡散。"
衆人一聽,皆目露疑惑,原來現在才要上演合歡散,那剛剛霍如雪是來做什麼的?
劉貴妃尚且還跪在地上,戟王鬓角邊的血還沒幹,若霍如雪的曲子本就不是合歡散,那這兩個人不就白白被冤枉?
真是有些詭異了。
不等衆人反應過來,紀瑛迳自坐下,手指頭輕壓在弦上,恍若無人地奏起曲來。
她輕輕松松地以散版開場,手指頭在七弦上随意撩撥,慢而從容,月白色紗衣随她手臂搖晃,在空中風流地畫下瑩白弧光。
幾乎是下指的那一刹那,大殿之中的空氣便微妙地振動起來。
前半段曲調平滑流轉,和諧美好,旋律與霍如雪的合歡散極其相似,可又有什麼不大一樣。
然而再認真一聽,便會發現相異之處,霍如雪的指法中規中矩,好聽卻不予人驚喜。
紀瑛的指法卻随心所欲,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瞬她的曲音要将人帶往何處。
此時曲音勾勒出的畫面是暮雨潇潇,是在夜靜水涼的初春,是山深煙淺的那一種靜谧祥甯。
偶有幾個滑而不膩的挑音,更給人幾許無窮無盡的纏綿春意。
弦凝指咽聲停處,别有深情一萬重。
半晌後,紀瑛以一個弦音作為主調,四個音調作為輔助,兩者互相牽引包容,在反覆彈奏的過程中,空氣中彷佛有什麼在漸次蓄積,就像海面上平靜的波浪,因着風起緻使浪濤越來越巨大,越來越迫人。
于是,賓客們的心弦被琴音拉扯,一下子遠離,一下子靠近,心弦與琴弦逐漸共振疊加,胸口湧出難以壓抑的情緒。
就好像,曲調的終點有什麼在等着他們。
直到紀瑛忽然轉了一個調子時,他們才蓦然發現,自己已然逃離不掉,成為這首曲子的俘虜。
飛沙卷起亂石,暴風浪劈頭砸下,氣勢陡然壓迫,空氣劇烈震動,燭火驟明驟滅,窗子都大力擺振,曲音刹那之間削壁千仞。
割人腸。
少傾間從花團錦簇的春日,跌入沙塵與狂風襲擊的異地。曲音化成一粒粒的沙子,快速旋繞周身,将人不自覺地卷入漩渦之中,堕入黑暗過往難以自拔。
原來在終點等着人揭開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