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每個人心中的地獄。
那些不見天日的,污穢羞恥的,百般隐忍的,積毀銷骨的,全部自心底深處電光火石爆炸開來。
諸般奮力藏着的忌妒,孤獨,貪慕,暗戀,惆怅,追悔,狂妄,執迷不悟,全部自心底噴發燙入四肢骨骸。
既有純粹的情愛,便有淫/穢的陰私。既有光明,便有陰暗。既有取舍,便有不公。人活着便是這麼矛盾,這麼糾葛。
如果說霍如雪的曲子,如春如夏歡快舒暢,那麼此女的曲子是凜凜分明的四季,四季之中又飽含人性,蒼天大道與人性糾纏在一塊,交織成既精彩卻又虛無的貪春豔夏與枯秋死冬。
原來,所謂天下名曲合歡散,最動聽之處并非是曲音能讓人置身于永恒的至歡,而是給人在一片光明之時,命運予以重重一擊,又在一片黑暗之際,賦予希望的百轉千回。
嘎然而止的巅峰,情緒炸裂,淚水噴湧而出。
這是一個難以言說的片刻,琴音代替他們拔出壓抑情緒宣洩的塞子,再也攔不住那些苦苦壓抑住的。
至于宣洩了什麼,恐怕流淚的人自己也道不清,理不明。
世事悠悠,年光冉冉,有些人有些物,不知不覺中便走散了,想哭也不知從何哭起。
皇帝手握至高權利,此刻卻老淚縱橫,皇後信佛十餘年早不管後宮,也哭得嘴唇發顫。也如姜怅然若失,糜爪冬心被掏空一塊。顧邵秋老骥伏枥,險些沒痛哭到斷氣。
關河郡主呆若木雞地望着紀瑛,她恨她。恨她把淹埋在心中十幾年,連自己都騙過去的醜惡心絲全都引出來。
這時,又起了陣風。
殿内燭光火勢在風光中乍起,猝然之間火苗竄高。
背後有金黃光暈的戟王,神色不明,側面的鮮血沒有減損他的俊美,反道增添幾分魅豔的顔色。
他的眸中有幾絲水光隐隐耀動。朦胧水光中,紀瑛飄忽的身影幾乎要與三年前的王妃重疊。
神思回到離開開陳前的那一日,焚風灼人,剛失去兩千下屬的他一身孑然。她當街為他揮弦彈奏一首無名曲,曲音短暫平撫戟王心中的怨恨。
那時他也曾落下一滴淚。
可王妃是王妃,紀瑛是紀瑛,兩人無任何關聯之處,紀瑛何以會彈合歡散?連王妃都不會了!
紀瑛的合歡散,基本曲調與劉貴妃手上那本差異不大,難道是她在趙玉面練習時偷聽,無師自通加上自己的诠釋,才譜出這麼驚天一曲?
這麼困惑于心的時候,殿上傳起一道激昂的掌聲,打斷戟王的思緒。
那是激動萬分的糜爪冬,他一邊抹去眼角淚水,一邊賣力鼓掌。
之後,掌聲便如潮水漣漪,自殿上,一波又一波地擴散到殿外。
牧荊定下心來,她知道她成功了。
她緩緩起身,掌聲撲面而來,贊聲不絕于屢,她能想像衆人将紀瑛視作大齊國英雄的畫面,可歌可泣,榮冠加身。
面對這本該屬于師微微的掌聲,她到底覺得落寞,不想言語。
也如姜豁然起身,以東海島國的禮,行出一個最恭敬的姿态:"紀師傅琴技高超,是我平生僅見。"
糜爪冬不住地點頭搗蒜:"不錯!我也甚是喜歡"
先前陰霾一掃而空,皇帝趕緊自己搭架階梯找台階下:"唉,孤方才誤會劉貴妃與子夜,霍師傅的合歡散不過是前戲,紀師傅這出才是真正的主戲!"
一直跪着的劉貴妃,悄悄地起身。
也如姜心知肚明,并不戳破,隻是微笑附和:"大王深謀遠慮,我等佩服。"
皇帝拍闆:"那麼,我朝太樂府換取東海國互市,也船主可有異議?"
也如姜:"沒有異議,便照綱程進行。"
糜爪冬手指比着牧荊,笑咪咪地道:"紀師傅,那麼你便同太樂府,随我與也船主一起回東海國。"
牧荊雙手捧起古琴,緩緩起身。
也如姜看了外頭天色,面色微變,朝皇帝躬身:"大王,今夜忽起南風,天殺星東升,怕是海上天候要大變。我等須先急行一步,以免風雨襲船,望大王恕罪。"
皇帝撫須,擺擺手:"既如此,孤便不留客。大鴻胪何在?派人跟着也船主,與也船主一同在船上商議兩國互市事宜。"
皇帝又對戟王使了個眼色。
戟王揮了一下手:"也船主,太樂府一應樂器均已裝入箱籠,連同樂工們一同上船。造冊在此,還請你過目。"
一名宮人地上一本厚厚的冊子,也如姜接過來随意翻看瞄了一眼,心中微微贊許。
冊子編得精細,諸如樂器如何使用,如何照料,材質等等都寫在上頭。而五六十名樂工們的,喜好,習性,以及優劣也寫得一清二楚,隻要回去照着做,包管也如姜能維持大齊國的水準,讓島主滿意之至。
也如姜目露賞識:"三殿下果真是人中龍鳳,心思缜密,令人歎為觀止。"
戟王眉梢微挑,沒說什麼,隻是朝樂工們揮手,命他們跟上也如姜。
包括霍如雪與紀瑛在内,便一一跟着也如姜的手下先行離開大殿。
溫貴妃望着那一個個風雅的背影,竟有幾分托孤的意趣:"此去一路漫長,還望兩位船主照拂了。"
也如姜拱手:"好不容易才換得貴國人才,國主定會視若珍寶,愛之敬之。"
皇後亦不舍:"歸國路長,前途難料。本宮會為船隊誦經祈福,望兩位船主一路順安。"
也如姜與糜爪冬雙雙躬身,以東海國最高級的禮儀,朝皇帝與後妃們緻敬。殿内一衆臣子起身,目送他們浩浩蕩蕩地離開大殿。
至此,牧荊徹底放下擔憂,隻要出了大殿,她便安全下莊了。
互市已成,一概太樂府琴師皆歸東海島國,不會有人在這個關頭喊卡,否則便是壞了協議。
她即将離開九重宮阙,即将離開這繁鬧京城,離開她曾短暫愛戀過的一個男人。
待他知曉一切真相時,他會恨她嗎?
肯定會……他将恨死了她。
他将一輩子都不願意再提起王妃,再也不願聽任何人奏曲,甚至将師家刨根翻底。
可這一切,都與牧荊無關了。
就在此時,戟王淡淡地掃過樂工們,進行最後的覆盤。
紀瑛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眼前,形成一個越來越細小的白點。
戟王盯着她的背影,卻陡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紀瑛手裡捧着的琴,不是她本來慣用的那張琴,不知怎麼地,這張琴,越看越像是──
王妃的琴。